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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小鲍庄 2 (第2/3页)

?”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像。

    “你知道吧,这地球上?”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楞,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画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像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像两颗星星。

    “走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走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砍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砍?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得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

    牵挂个美少年。

    知心人难见,

    相思对谁言。

    ……

    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得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

    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的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像是一只货郎鼓,渐渐地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彤彤地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泛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绺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睫毛,是个毛乎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

    “大兄弟,打哪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瓮声瓮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像一股温吞吞的河水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乎乎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儿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地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跷,

    关老爷手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

    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

    八仙随后过海来。

    蓝采和撕掉阴阵板,

    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地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叫她扫干净碗碴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她,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栽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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