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 (第2/3页)
任家的丧事表示点意思。他建议十一个人合送一个花圈,为什么是十一个人,那是因为刘海明和小吕算一人份,他俩是一家嘛!大家都很赞成,同时也很感激钱涛,倘若不是他及时的提议,他们将多么失礼,这会给张主任留下一个什么印象?而现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竟都振作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应当行动起来了。这件事情虽然谈不上对招工有什么直接的益处,因是大家共同参加,而他们在招工中是处在竞争的关系。但是这个切实的行动却把他们从消沉中拯救出来,并且感受到同舟共济的情感。他们又忙碌起来,派几个人去县城购买花圈,再算账,派份子,写挽联,拟悼词,最后一同抬了花圈,献到张主任奶奶的灵堂前。
他们这一群人有些浩浩荡荡的,神色且十分**,进到了灵堂。灵堂里点了两盏油灯,被这许多人呼啦啦一挡,顿时暗了一暗,火头也摇曳起来。他们在钱涛带领下,给老太太鞠了三鞠躬,弯下腰来,黑压压的一片。鞠完躬,就念悼词。张主任正在灵堂后边的屋里陪人喝酒,这时走出来,亲自点了一盏玻璃罩灯,从头至尾参加了这场小型的追悼仪式。知识青年的悼念使张主任很受感动,第二天,他的大女儿,一名回乡知识青年,便到钱涛的住处,代表张主任,邀请全体知识青年前去赴丧宴。张主任就是这样一个豪侠的人。
张主任的大女儿受命前去邀请,按礼节客套了一番,却是以她自己对事物的态度。她受过中等教育,人相当聪明,也很清高,对知识青年们的造访,她心下并不以为然,还觉得很有些造作,那悼词也写得不伦不类,当时就觉得好笑,现在说的是感谢话,却是反讽的口气。说,你们何必呢?我老太太又不认得你们,一辈子锅台下转,她的死怎么能重如泰山?诸如此类的话,还又特别提到刘海明,说本来意思一下就行了,他却送双份,前天送了一段帐子,昨天又凑你们的份子送花圈。
钱涛听了这话,并不说什么。然后就到了这天,到张主任家赴宴。张主任在里屋陪公社的几个书记坐席,没出面,只是嘱大女儿向大家劝酒上菜。酒席笼罩在融洽,甚至于有些缠绵的气氛之中。大队里的知识青年因为分散各队,平时关系都比较疏离,此时,这一件集体活动将他们联接起来,又都是受了挫折的当口。于是,心里就生出了些夸张了的友情。他们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张案板坐着,互相谦让,照应着吃菜吃酒。几杯酒下了肚,心情更加软和,他们彼此间几乎是温柔的了。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分,钱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毛票,放到刘海明面前的桌上,说:你已经送了帐子,花圈就不要凑份子了。刘海明的脸唰的红了,人们都停了筷子,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陡地冷静下来。温情脉脉的面纱落了下来,他们看见了现实。现实是,他们被人甩了,并且是在这样举足轻重的时刻。
刘海明张了几张嘴,脸上的红又退了。他将那卷毛票从面前推开,说:花圈是花圈,帐子是帐子,我和小吕在这里安家,做了大队的社员,受照应很多,要比大家多一层关系。他说得很坦然,钱涛反倒说不出话了。人们也都疑惑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接受刘海明的解释。刘海明已经镇定下来,继续喝酒吃菜。几个年龄小头脑又简单的便以为没事情了,也跟着动起了筷子。他们都有些惋惜地,想要挽回方才的气氛,于是就劝钱涛喝酒。钱涛推开酒盅,却点了一支烟,闷下头吸着烟。这样,刘海明也只得放下了筷子,他也不想存心气钱涛。两人沉闷了一会,刘海明说:兄弟你别怪我,在这里,我最大,是个有家庭的人了,处世为人都要比你们上点心,不曾想得罪了兄弟你。钱涛就说:这叫什么?就叫人有千虑,必有一失。刘海明就笑了:我还怕有一失吗?我都失了几失了,还能再失什么?钱涛也一笑:还能失去锁链呀!不是说,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觉得这话特别幽默。气氛又变得好起来,一股蒙在鼓里的,混混沌沌的快乐,弥漫了开来。
他们两人话里有话地交谈了一番,好像彼此都表明了心迹,也下了决心。他们松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招工的事情具体化了,就是一桩,生产队推荐。生产队把自己队里的知识青年都推荐了上去。谁也不想和知识青年过不去。再说,这一回不推荐,下一回也要推荐,终是要推荐走的。留下他们干什么?又不会生出粮草田亩来,要生,也只能生儿子,生吃口。大刘庄原本就人多地少了。这一来,就将难办的事推给了大队,因大队只有四个推荐名额,这是按照百分之四十的招工比例。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有十名,当然不算刘海明和小吕,他们是已婚的青年,不在招工之例。这四张推荐表给谁呢?谁都是这么巴巴地望着大队书记的脸,没事就到他家堂屋里坐着。开始互相间还有些避讳,到后来避也避不开了,就一并在他家屋里坐了一片,有些火并的意思。书记他不能热了谁,也不能冷了谁,干脆谁也不搭理,闷头喝稀饭。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好像,手心手背都是肉似的。事情进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谁也顾不了谁了,反正是八仙过海,各凭各的本事。当然,谁也就不会注意到刘海明了。他好像是在上次送帐子的事情上接受了很大的教训,他就有些故意地远着知识青年,也远着大队里的干部。所以,人们几乎看不见他似的。小吕呢,好像也看不见了,可能是抱了孩子回了县城的老婆婆家了。倘若要留点心,就会发现,家后他们那两间小屋常常上了锁,冷清得很。
过后,人们凭怎么回想,也想不出刘海明是怎样把这桩事做成的。事情有多少个关隘啊!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而他竟在人不知、鬼不晓之中,一步一步做成了。像那些知识青年,闹出了多少动静。这就是刘海明的能耐了,他沉得住气。再仔细想想,当时还是有一些迹象的。就说小吕抱了孩子回婆家这一条吧,就不那么简单。其实这时他们两口子已经在为退还大队安家物质做准备了。同时,小吕日后推说不知情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还有,百分之四十,这推荐比例也是一个可乘之机。十个人的百分之四十是四个,那么十二个人呢?经过四舍五入,就可能是五个了。倘若将刘海明和小吕也算进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不就是十二个人吗?所以,大刘大队很可能从一开始起就有五张推荐表,而不是四张。那么,第五张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有第五张推荐表,所有的纷争、较劲,都是围绕着四张推荐表展开。再一个问题,这第五张推荐表是受了谁的启发去争取来的?大队书记是不会想到百分比的机巧,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有着务实的头脑,他凭着勤劳肯干,还有大姓旺族的背景,当上了干部。他有世故,甚至不乏狡黠,百分比的机巧却需要一个受过教育的文化人的心智。但是,假如有人向他提醒,多走一个知识青年可多让出一个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倘若这个知识青年又不是一般的单身的青年,却是拖家带口,那么,让出的就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况且,多推荐一个知识青年,还会证明大队教育知识青年的工作做得好。他虽然只是个农民,可毕竟是个老党员,多年的支部书记,政绩他是重视的。他虽然在仕途上没什么野心,可他知道工作做得好,就和上面好交道。麦种啊,化肥啊,拖拉机啊,返销粮啊,上缴公粮估产啊,都是要交道的。所以,他就会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建议,然后他可以向上面报十二个知识青年的数字,他只需要做个小小的手脚,连手脚都算不上,只是个隐瞒,隐瞒知识青年的婚姻状况。他还可以夸奖一番他的知识青年,说他们如何受到乡人们的好评。作为对建议人的感谢,他会将这个多得的名额赠送给他,因为此人不仅提出了建议,还最符合上述的最大限度节约的原则。这个人是谁?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刘海明。
所以,这一次招工中,大刘大队走的是五个知识青年,而不是预期中的四个。五个知识青年,三个蚌埠的,回了蚌埠,钱涛也在其中。另两个县城的,一个到了手管局,再一个,也就是刘海明,去了淮北煤矿。他走了一段日子以后,人们才知道他去了淮北。其实这也是小吕给闹出来的。是小吕熬不下去了,才给闹了出来。别人不知道也还可能,知识青年竟然也不知情,就奇怪了。他们一个个都有着四通八达的关系,他们知道的不会比实际情况少,只会多,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谣言。而在刘海明的问题上,他们竟然变得如此闭塞。这也叫人想到,刘海明和知识青年,尤其和钱涛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默契。在大刘庄的知识青年中,能与刘海明交手的,只有钱涛,他们很可能订下了互不侵犯条约,这条约也是建立在那个百分比的基础上的。刘海明保证决不占用众知识青年的名额,他自己解决名额的来源。这至少是没有对钱涛不利,并且也消除了刘海明对钱涛的威胁。倘若,刘海明硬要挤进四个名额中来,钱涛就多一个对手,这个对手的分量他是知道的。送帐子的事情,对于钱涛也是一个教训。所以,他当然也是愿意大刘大队多一个名额。要保证这个名额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缄口不提。不提是不提,看法还是有的,并且积蓄起来,等日后事成定局,再慢慢地泄露出来。因此,当小吕来大队闹起来的时候,人们对刘海明就已经怀了成见,他成了一个阴险的人。
刘海明走了以后,他的两间小屋归了大队,自留地则归了生产队。屋子里面的家什、锅碗,还是小吕的,暂存于两个女知识青年的住处,也算是借给她们使用。小吕一直没有露面。年底分粮时,是她小叔子,也就是刘海明的弟弟,带了钱将她那份口粮提走的,同时还拉走了她的一部分东西。有人进县城买返销粮,遇见过小吕,说她还是住老婆婆家,就在县粮站附近。遇见的人回来说,小吕瘦了些,却白了,孩子呢,也大了,还是抱在小吕手上。小吕一手抱孩子,一手挎个大篮子,里头装满了衣服,要去分洪闸下洗衣服。那人说,看人家街上人,多少衣裳!人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可不料,小吕又回大刘庄来了。
小吕再回到大刘庄,形容可就大变了。她是像遇见她的人说的,瘦了,白了。但她这样天生的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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