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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剑桥的星空 1 (第2/3页)

其视作对人类智慧的挑战,就不能不承认勇气可嘉。

    倘若说,这一代灵学研究者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接近于实证的材料,那么有两个人物是关键性的。一是剑桥圣约翰学院学生,澳大利亚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顿一名小业主的妻子,利奥诺拉•伊芙琳娜•派普太太。前者是灵学研究者,后者是灵媒。我相信有关他们的记录一定收藏在某个重要的专业机构里,将会在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被展示,而当下他们在这本非虚构类的大众阅读书籍中的出场,多少染上文学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于墨尔本一个商人家庭,先在墨尔本大学修法律学士学位,终因提不起兴趣转向哲学,成为西季维克的学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诗歌,或许是这两条,使得西季维克下定决心要引他加盟灵学研究。灵学研究带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说是浪漫主义的性格,在严谨的科学者看来,不免是离谱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是向认识领域的纵深处开发,存在的物质性挡住了去路。科学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将一切现象全解释与证明为实有,世界成为铜墙铁壁,而你分明感觉到另有一个无形的疆域,忽隐忽灭,闪烁不定。

    对于这虚妄的存在,中国人的态度要比西方人灵活得多,我们更承认现实,甘于将它置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当进行抽象认知的时候,决不会错过它,哲学里有老庄,文学里有志异;但轮到现实秩序时候,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一些又凭借中国民间社会普遍的诗意性和谐地共存于一体。也因此,那一个灵异的所在,于中国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赏明代徐渭的一则笔记,“记梦”,写梦中来到青山幽谷之间,见一道观,欲走入,却遭观主婉拒,说这不是你的家,然后又取出一本簿子,翻开检索一番,说:你的名字并不是“渭”,而是“哂”。《红楼梦》太虚幻境,更是一个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两界,则更加自由随意,带有瓦肆勾栏的佻跶韵致。而在西方二元论的思想体系,却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个一清二白。即便是产生于近代的电影工业,其中的惊悚片,人鬼两界也是划分严格,不像中国的鬼故事,界限相当模糊,只需要一两点条件,便可互通往来。

    我想,理查德•霍奇森最后被老师西季维克说动,参加“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不止是出于诗人的爱好幻想的浪漫天性,更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唯物精神,要将未知变成已知。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西季维克的委派,着手调查计划,第一步就是去到印度孟买。印度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似乎天然与灵魂有涉,它对存在的观念比中国人更要广阔与宽泛。在他们的世界里,有形无形,是没有边界的,任何的发生,哪怕只是一个闪念,都是事实。所以,霍奇森去往印度就像是履行一个仪式,象征着他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虽然这一次出行本身并没有什么收获。霍奇森去孟买专为会见一位灵媒,布拉瓦斯基夫人,俄罗斯人,曾在西藏居住,据称与喜马拉雅山的神有心灵沟通。听起来,她真是采灵异之气场集大成,对于急切需要信仰的教众,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但到了霍奇森这里,就没那么容易过关。结论很快出来了:“彻头彻尾就是场骗局!”

    在这之前几十年里,就不断涌现灵媒问世:纽约州海德丝村的福克斯姐妹;从爱丁堡移民到美国纽约的修姆;能用意念摆布家具物件,水牛城的达文波特兄弟——为测试他们的超自然能力,哈佛大学调查团将他们捆得结结实实,关在封闭的密室中,观察动静如何产生。这让人想到魔术师哈里•霍迪尼,从锁链中脱逃。这一幕魔术十分悚然,似乎暗示着幕后有着残酷的真相,比如脱臼之类的身体摧残。就在本书中,写到达文波特兄弟中的一位,曾经向魔术师哈里•霍迪尼坦白所谓“特异功能”里的机关,而霍迪尼推出从手铐中脱逃的表演,是在之后的一八九八年,两者间的关系就很难说了。总而言之,这些灵媒的命运大体差不多,先是被灵学研究者检验,检验的结果多是无果。我以为一方面因为他们自己无法掌控异能的显现,免不了就要弄虚作假,自毁信誉;另一方面也是勿论真假,研究者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把他们怎么办,又如何将研究进行下去,只能放任他们于江湖。其中有能耐如布拉瓦斯基夫人,建立起一套理论和组织系统,成为职业灵媒,而更普遍的下场是在杂耍班子里挣钱糊口。与此同时,降神会大量涌现,几乎成为社会时尚,降神会的副产品就是魔术,从中收获形式和内容的灵感,多出许多玩意儿。先前提到的达尔文进化论合作者华莱士,一八七五年在府上举行降神会,转瞬间客厅里鲜花怒放,我们知道,一直到今天,许多魔术是以百花盛开作一个繁荣的谢幕。上足当的霍奇森联手魔术师戴维,举行降神会,然后揭露实情,是企图用排除法来正本清源,以筛选出可靠的证据。而他内心已不再相信,其实他从来不曾真正相信过,会有非物质灵魂这东西的存在,参加调查研究,多半是看导师西季维克的面子。倘若不是遇到一个人,他也许终身都将坚持唯物论的世界观,这个人就是派普夫人。

    一八八五这一年,关于灵学研究的事情有:“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成立;霍奇森与布拉瓦斯基夫人在孟买纠缠;“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出现内讧,争端起源于灵派信徒和科学者之间,因此可以见出灵学研究实是走在刀刃上,稍不留意便滑到邪教门里去了。这一年,派普夫人二十六岁,她的通灵禀赋只在亲朋好友中间流传,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人托人的,也会接待陌生人。这一日,来请求招魂的客人是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就这样,一位隐于坊间的灵媒与灵学研究接上了关系,由此而和务实肯干的理查德•霍奇森结下了称得上“永恒”意义的友谊。

    直到两年之后的一八八七年,霍奇森受老师西季维克派遣,去到波士顿,帮助式微的“美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重振旗鼓,工作之一就是见派普夫人。他是本着打假的意图,打假并非颠覆灵学研究,而是为剔除伪灵学,扫清道路,使灵学健康发展。《猎魂者》将霍奇森与派普夫人交手写得又紧张又谐谑,非常戏剧性。通常灵媒都有一位导灵,如同中国民间社会里的神婆,也有地方称关亡婆,一旦入化境,就摇身一变,音容举止全成另一人。但在关亡婆,变成什么人都是随机的,也就是说,变成请灵者求见的那一位故人,然后与之对答。在英美灵媒,却是由专人承担这一角色。书中写道:“派普夫人的‘导灵’自称为法国人,名为菲纽特博士,生于一七九零年,卒于一八六零年,”派普夫人被菲纽特博士附上身后,立刻,“从纤弱淑女变成粗鲁男人”。灵魂研究者大约费了不少功夫,去查证这位菲纽特博士究竟何方人士,结果一无所获。

    初次接触,霍奇森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弄烦了,直指他就是个“假货”,菲纽特也火了,宣布再不和“这个男人”说话。但似乎双方都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来一个回合,所以,霍奇森又一次来到派普夫人府上,而菲纽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带来霍奇森已故表弟的口信。这一回,霍奇森从头到尾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显然受了震动。可是,还不够折服他,霍奇森并不就此罢休。他使出侦探破案的手段,对派普夫人严密监视。监视包括跟踪,检查来往信件,搜索社会关系。一个月的辛苦工作过去,事实证明了派普夫人的清白,却也激怒了派普夫人,深感受到侮辱。与那些出身底层的灵媒不同——灵媒们往往是在市井社会,生活贫贱,意识混沌,境遇又使得他们言行举止鄙俗粗陋,信誉度很低。而派普夫人却是在中产阶级,受过教育,具备良好的修养。事情就这么一波三折,也应了中国人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最终,他们还是结成一对合作伙伴。在派普夫人,她也很期待有人来帮助她解开这个谜,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禀赋。可以想象,这种禀赋并不是十分令人愉悦的,窥见那么多陌生人的私密,不仅惊惧,还很忧伤。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灵学研究都曾经和将要遭遇形形**的灵媒,可是没有一个具有派普夫人高超而且稳定的通灵能力,从某种方面说,也许正是派普夫人的教养帮助了这种特异功能的持久。她沉静,文雅,理性,实事求是,一点不神经质,而灵媒们免不了都是精神兮兮的。在对灵幻现象进行普查,几乎必定无疑会遭受挫败的过程中,因为有了派普夫人的存在,而鼓舞起沮丧的心情。无论有多少骗局将通往幽冥的道路阻隔,可是,派普夫人让人相信,终还有一条通道传来那渺渺世界的信息,游丝般的,一触即灭,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维系着和我们的联络。

    三

    灵魂与精神研究,在科学与伦理的动机之外,有没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出于本书写作者个人的观念,我们从《猎魂者》中,还看见这项研究事业更被一种私人化的情感经验推动着,那就是亲人亡故的伤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间不在了,令人难以接受。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科学祛魅固然不错,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是面临更大的虚无。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导灵菲纽特博士口中得到了故人的消息,应该是会感到一些儿慰藉吧。这慰藉表明降神会也罢,通灵术也罢,并非完全无聊,除去满足庸人的猎奇心,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感情的需要。那一个无数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又与此岸保持如何的关系?是存在的一个巨大黑洞。倘若能有丝毫,哪怕丝毫的信息传来,就可让这边所谓“活着”的人——不是吗?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着”就不定是活着——所谓“活着”的人大约就可对“死亡”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当宗教不再能够维系生死之间的连贯性,神学被实证科学揭开了神秘面纱,科学能不能继续前行,突破壁垒,打开另一个通道,让人遥望彼岸呢?

    前面说起过的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创建者之一,与费雷德里克•迈尔斯一同负责“灵异幻象”的那一位富家子弟,一八七三年,他的三个姐妹在尼罗河游船,发生意外溺水而亡,书中这么描写他的茫然:“关于生命之有限,科学家们给出了精确无比的定论,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弄错了。”

    一八七六年,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深爱的安妮•马歇尔沉湖自杀。她本是迈尔斯的表嫂,当表兄罹患精神疾病送入医院,迈尔斯一边为表兄寻医求药,一边安抚表嫂,他的努力付出没有奏效,却坠入情网,深陷不可自拔。之后的岁月里,他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但从来不曾忘记安妮。为了与冥界的安妮联络,他见过无数灵媒,结果总归是真假难辨,有失望有鼓舞,直到将临二十世纪之际,他遇到一位新灵媒,英国的汤普森太太,她给迈尔斯带来了一个幽灵,“简直明亮得像上帝”。与汤普森太太的导灵“小耐丽”的谈话,迈尔斯没有纳入调查的记录,这是属他个人的隐私,他独自占有了。但他公布说,汤普森太太给了他一份预言,那就是二十世纪过后,他将与安妮聚首。

    一八八五年,威廉•詹姆斯的小儿子小赫姆,一岁半,感染了母亲的猩红热与百日咳,夭折了。前面说到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去见派普夫人,就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外孙。对这转瞬即逝的至亲骨肉,威廉•詹姆斯无以寄托哀恸,他给亲友的信中写道:“他应该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活得更好,肯定就是现在了。”其实是以来世的想象来说服自己,接受伤心的现实。在此,这位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与中国民间的生死观简直不谋而合。对于早逝的孩子,人们通常会这样劝解自己和他人,那就是:他是来骗骗你的啊!意思是别当真了。《红楼梦》高鹗的续书中,最后一回里贾宝玉科考后弃家而去,父亲贾政说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高鹗的续书不可与曹雪芹同日而语,粗糙许多,处处可见村俚乡俗,这话想也是从坊间得来。在中国知识阶层,没有严格意义的宗教,而古老偏远的乡村社会,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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