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星空 2 (第2/3页)
留宿,户户请饭,说是土地神有托梦,百般叮咛盛情款待,将回报以五谷丰登。告辞回乡路上,旋风平地起来,缭绕脚下,随行十余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么美妙啊!《红楼梦》是这境界的最高级,三生石畔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为报滴水之恩,决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演绎了宝黛之爱情。到了高鹗的后四十回里,这境界就又变得村俗了。黛玉死后,宝玉等她托梦,独眠一夜无所得,叹气吟了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将这木石前盟的仙气扫荡一空,余下的就只是男欢女爱。我经常猜测,倘若曹雪芹写完《红楼梦》,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会不会在三生石上重逢,经历了红尘一场故事,之间的宿债是了还是未了,它们又是不是原先那个它?如今一切隐匿于幽冥之中,真可谓天机不可泄漏。三生石在中国文学里,大约可充当得“灵魂存放地”,有了这地方,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哀绝,有前缘,又有来世,生命可经久绵延,生生不息。但其实还是与物质无关,全是在精神层面,是生命美学,不能用作解释客观世界。对于中国人的思想,是足够用的了,我们习惯于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为回避虚无主义,于是绕道而行。但在物理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西方世界观,却远远不能满足坐而论道,他们就是抱定耳闻为虚、眼见为实。
最近,读到一本日本前辈作家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作者介绍中说,远藤周作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信仰文学”这个概念对我们很陌生,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为介绍中又说,作者“出生于东京一个天主教家庭,十岁时接受洗礼,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响”。想来,科学与神学对峙而后又和解的过程,也会影响到近代亚洲的天主教传播。小说《深河》是一本奇异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学主义的立场上发展情节,却终结于东方神秘哲学。倘若与作者的背景联系,猜想远藤周作先生大约也是对灵异研究有兴趣的吧。
故事从妻子病危开场,丈夫矶边绝望地看着妻子渐渐远离,一无所措。当诀别的时刻来临,矶边发现平素感情并非十分亲昵的妻子竟然于他无比重要,难以接受丧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临终前断续说出一句话:“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这一句梦呓般的爱情誓言一直萦绕在矶边心头。偶然间,他了解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进行死后生存的调查,多半是出于排遣苦闷的心情,他给那个机构写信。若干日子过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们搜集到转世的案例里,唯有一件与日本有关。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于缅甸乡村的少女,四岁时声称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战争中是一名列兵,曾经遭遇飞机轰炸,被机上机枪击中而死亡,她时常说要回日本,自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起来挺离谱,但矶边先生却认真地拜托继续查找。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与核对,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又得到一个案例,看起来比较接近矶边太太转世的条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罗治村的小女孩,自称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资料未详,但因矶边先生的急切心情,还是提供了这个简单的讯息。于是,矶边踏上了印度之旅。这真是一个大胆的举措,以如此写实的情节将怎样来处理这虚妄的悬念?转世投胎的说法虽然由来已久,长盛不衰,但多是神话志异,在小说的写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华的小说——我以为李碧华在小说家中是个另类,她天生异禀,能将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内,又将世内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设,假设两界存在并且互往,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需承认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于是顺利进行。而在《深河》,则让人担心疑虑,因整体是具象的,全是由现实的材料砌成,严丝密缝,从哪里破开缺口,好向空茫出发?这一个上路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叙述始终在严肃的态度中进行,不敢称它为荒唐,那简直是亵渎矶边先生对亡妻的心情了。
矶边先生前往的那一个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猎魂者》中,澳大利亚出生的剑桥哲学系学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份任务,就是到印度孟买调查灵异事件。诺拉的助手爱丽丝收到的那封怪信,声称“迈尔斯”要与剑桥的福润夫人联系,那信也寄自于印度的一位弗莱明太太。印度,在我们有限的认识中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爱•摹•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中,那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将成为千古之谜。当然,这些印度图像多是得之于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许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读过几本印度作家的小说,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奇突的事情发生。但泰戈尔的诗句,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世界观,无论是与西方理性主义,还是与中国的儒或是道都大相径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门”;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比如“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兄弟,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比如“当我想到我的时间的终点,时间的隔栏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终点”和“隔栏”,在相对中相生,没什么是绝对规定的,还是以总量计,不以个体为单位,呈现出弥漫遍布的状态。所以,我想,远藤周作将矶边的寻找带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矶边先生所要寻找的女孩,所在卡姆罗治村,正是在孟买的恒河附近——作者始终没有放弃写实主义的笔法,凡事都保持现实生活的面目,充满琐细的日常细节:加入旅行团,行程中结伴,宿寐起居,旧识新交而思故……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那个转世所在的村庄,很难想象水落石出的景象,于是,这景象就越加让人渴望。叙述依然不疾不徐地进行,并不见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却也没有迹象是要规避结果,不兑现向读者的承诺。寻访循序渐进,矶边先生终于搭上出租车,怀着对妻子的思念,向那个素昧平生的村庄去了。炎热中的贫瘠令人心惊,矶边先生心生抑郁,迎面而来乞讨的孩子,浑身**,饥饿得失神,抢着将手伸到眼前,哪一个会是妻子的转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将如何呢?一切依然不显得荒诞,而是格外严肃——“矶边尝到了类似人生道路上失败的那种悲伤。”事情再怎么继续下去?远藤周作先生真是执着,他不让矶边就此调头,而是接受出租车司机推荐,去找算命师,算命师给出又一条线索。依了指点,矶边走入嘈杂街市一家修车铺,得到的回应相当暧昧:“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处,说‘拉——兹——尼’”。“拉兹尼”是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却像是咒语,又像是谶言,不知暗示什么。绝望的矶边,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恒河,呼喊:“你到哪里去了!”恒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认为,通向更好的来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应当是这不幸命运中的一个。事情终是守住了现实主义的壁垒,但在矶边的故事,毕竟算不得完满,而是妥协的意思了。好在,之后还有数十页码,或许,还有机会峰回路转。
旅行进行,沿着恒河,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尽是沐浴的人们,还有,火葬场。为什么要将火葬场建在河边,难道是方便于转世吗?不得而知。从小说中看,这火葬场似乎也成观光景点之一。场面奇异而又残酷,人头攒动的游客中,抬尸的队伍,蜿蜒向焚尸炉走去。尸臭弥漫在滚烫的空气中,尸灰直接倾进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顺流而下。混乱杂沓之中,却有一条严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许照相。这意味什么?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约,千万,千万不要偷窥。这一条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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