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撤守前后 (第2/3页)
当时武汉的报都先后转移阵地,停刊了,就只有《新华日报》和《扫荡报》准备出到最后一天为止。这都是周公的意见。《新华日报》是中共机关报自然没有问题,《扫荡报》在形式上隶属于政治部,也得服从副部长的命令。要出到最后为止当然要牺牲一部分的机器和铅字,但为了表示中国人的不屈服,这牺牲是不能放在打算里面的。何况在当时机器和铅字也没有办法运走!因此,倒给了《扫荡报》一个光荣的报国机会。这个最反动的报纸,从它的创刊一直到改名为《和平日报》的今日,值得夸奖的表现恐怕就只有这么一次。
这个最反动的报纸在平时是不欢迎我们的文字的,意识稍微清楚一点的人谁也不愿意替它写东西。但在这光荣表现的一次上,却连写社论的人都跑光了,乐得我来承乏。其实贺衷寒也尽可以写的,想来是静不下来,不能执笔了。
虽然承乏地写了一篇《武汉永远是我们的》(这篇文字收录在《羽书集》里面),在我却并不是怎样光荣的事。认真说,我也是昧着良心,在那儿替别人圆谎,昧着良心在那儿帮忙骗武汉的市民。
文章写得很勉强。
分明是保卫战没有做好,弄得来只好抛掉武汉三镇的市民而各自跑掉,而我偏这样说:“我们的保卫大武汉之战,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的能事!”
分明是有人没有尽心力去保守祖国的疆土,没有决心和敌人拼命,而我偏这样说:“我们的最高战略是以空间换取时间,以死拖换取硬打!”
我像传声筒一样也传播了“最后决战中心不在各大都市而在广大的乡村与民心”,传播了“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影响于抗战之全局”。
话是多么响亮呀,但我敢于保证那些话里面有一分一厘的诚意吗?
广州的突然沦陷,分明大大地影响了我们,而我偏说是“保卫武汉的持久战使敌人发生了焦躁,敌人是在更加紧地向着灭亡的道路上奔跑”。在我们自己呢,更亏我说得出“愈益增加了我们的敌忾,愈益团结了我们的内部,愈益鼓舞了我们的百粤健儿”,而且我还敢于“坚决地相信,华南的战局今后是要完全改变形势的”。
说得真是好听:“武汉临到垂危,但于整个战局也无多大影响!”
说得真是好听:“一方面既尽了持久战与消耗战的功能,另一方面也尽了减轻牺牲、保全实力、掩护后方的能事!”
说得真是好听:“我抗战的中心力量并无亏损,反而争取了主动的地位,环阵于武汉的四周!”
说得真是好听:“我们的武汉并不是对于佛朗哥的马德里,而是对于拿破仑的莫斯科!”
说得真是好听:“禁不住要以激越的腔调来高呼:武汉永远是我们的!”
哼!这哪里是郭沫若在做文章,而是蒋介石在做文章呀!骗!骗!骗!帮忙尽心尽力地骗!骗到了武汉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骗到了登峰造极的时候。但这,在我是甘心的吗?
不妨让我再说一遍吧,我做第三厅厅长,根本就是不愿意的,原因也就是不甘心昧良。然而为了抗战,为了争取那一人戴着抗战的帽子,就是昧着良心也只好委屈委屈,这倒不仅是我一个人,不仅是在写这一篇《武汉永远是我们的》的时候了!
肉麻当有趣地我们不知道喊了多少万声的“最高领袖”呀!喊一声“领袖”立一次正,更不知道立了多少万次的正呀!今天回忆起来,我不仅该向全国的同胞、向全武汉的市民告罪,就是向自己的喉咙和两只腿也该得告罪的。
四、西崽典型
每逢星期一的下午,照例是要召开外国新闻记者招待会的。这是由三厅和国际宣传处联合举行,地点便在怡和街的国际宣传处。那也是一座敌产,有楼,是双开间前后两进。这儿在前不知道是日本人的什么公司,就在楼下左侧的后厅里,经常开会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还剩下一座美国制的大保险箱,因为没有钥匙,始终没有打开过。
二十四这一天适逢是星期一,在怡和街召开了一次最后的招待会。我和愈之都去参加了。这一次到的外国记者特别多,他们是以送葬的意义来参加的。因为他们都没有逃走的必要,只消安安稳稳地睡他一晚上,便要看到“改朝换代”的压轴戏了。
平常在这会上,主要是由军令部的人来报告军事消息,但在这一天却根本没有人来。军事消息事实上也无须乎再报告了。大家都是知道的:敌人在北战场占领了信阳、黄岗,先头部队逼近了黄陂;在南战场占领了阳新、大冶,正向咸宁挺进;武汉已经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下了。一点也没有问题,今天的“青天白日”明天便要换成“清早的太阳”。
吴国桢是当时的汉口市长,自然轮到他来替武汉三镇发丧。照例是那一套骗人的话:
——保卫大武汉之战,我们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的能事。我们的最高的战略是在以空间换取时间。在保卫大武汉的长期战中,我们于人口的疏散、产业的转移,已经做得相当彻底,而且我们还掩护了后方的建设。我们现在要转移阵地了。我们放弃城市,转移到四周作战,正是依从了我们最高的战略,争取了主动的地位。我们是坚持持久战与消耗战的,战争的时间愈延长愈于我们有利;战场的面积愈扩大愈于我们有利。委员长早就说过“最后决战中心不在各大都市而在广大之乡村与民心”,最近又有明白表示:“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影响于抗战之全局。”我们是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的。
这就是所谓抗战八股,他说的和我说的,完全是一模一样。但外国记者们却不大满意这一套,而另外提出了一些问题。
他们问到广州沦陷了,失掉了一个主要的国际交通路线,是不是会影响抗战?
他们问到朱总司令为何来武汉?来了为何又去了?
他们问到武汉撤守,炸毁敌产的预定计划是不是要实施?
前二个问题是照着八股回答了。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却吐露了一个大受欢迎的消息。吴国桢很郑重地说,自然是用英文说的:经过几次的磋商,最高当局在今天上午已经决定,尊重国际友人的意见,为保全市面的安宁,汉口市的敌产,不施行炸毁了。
外国记者们不期然地欢呼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这真是出乎意外!要炸毁敌产,有些外国的外交官在出面干涉,我是知道的。结果我们必然会屈服,我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洋记者们听到这个消息而那样欢迎,我却根本没有料到。是意识到帝国主义的胜利吗?但至少失掉了看火烧罗马时的奈罗皇帝的快乐吧?
招待会完结了,记者们也先后散了。吴国桢走到那个大保险箱旁边,细细地端详起来。董显光非常高兴地走去向着他道谢并道喜:“今天成绩满好,大成功!大成功!全仰仗你这位大市长!”
吴国桢也很得意地谦逊着:“这要感谢老头子,不然我们今天不会使得他们满足的。”忽然话头一转指着了保险箱:这个“塞胡特”(英文Safety,就是保险箱)打开了吗?
——“哪里,简直没有办法!”董显光摊着两只手表明真是没有办法的那样说,但突然意识到我们还在面前,似乎有点不大自然地又和我们拉起手来:“羡慕得很呢,你们今晚上就上船了吗?啊,我们是没有办法的,老头子还不走啦!啊,再见,再见!古德拜(英文Good-bye)!法惠尔(英文Fa
ewell)!……亚丢(英文Adi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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