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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奔 (第2/3页)



    土老儿站在街的一角商量起来。商量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他们推张大憨子打头走,问路。张大憨子用力睁着烂眼边,扭着一个笑脸,看见和气点的人,便走上去问:

    “请问乌家角往哪走?”

    有的摇一摇头,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过去再问问。”

    “嘿,看那群人,土里土气。”小娘们走过时总悄悄指点着说。

    “嘿,老龙!你看那边,那个赤身的小囡像活的一样,有钱买个小的回去供在橱柜上倒不坏。”一些百货店里的东西,花花绿绿,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时时惹得他们去看,看着看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说吧!”

    “嘿,乔三哥!上海娘儿们真怪模怪样,学洋鬼子打扮吧?”又有人说起来,忘记了忧愁似的。

    过了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从比较热闹的地方走到卵石路,两边只剩一些低矮瓦屋的地方来了。街边上有一些小摊,摊旁边,围着一些脏孩子,揩着鼻涕,用眼盯着那摊上的花生。更多的,罩一顶破帽、顽皮得怕人的孩子们,在街心上揪着滚着!一些推石子的小车,推煤渣的小车,推粪的小车,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让着这群野马似的孩子们走过去。间或来一部运货汽车,孩子们便叫啸着,跟在车后边追着跑,跑了一阵又跑回来。脱毛的老狗,像没有家的,瘪着肚皮无力的躲在一边用生疏的眼光望过路的人。

    他们又问,知道快到了,一缕高兴又升上来,他们看到他们的一些希望,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太阳正高高照着他们,走在头里的张大憨子说了:

    “三年没有见了,我姊夫是能干人,下田做活,一个人当两个人。也是运气不好,碰着过兵,拉去当了半年伕子,等他逃回来,东家的田早转把别人了。横竖田里没有多少油头,盘缴不来,他一狠心离了家,带着老婆来上海,总算找着了一条出路,听说十多块钱一月,我要有这么一个事也心满意足了。只是这时到他们家去怕他不在家,不过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张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别丢开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是靠在你身上的了……”乔老三又担心地说。

    “哪里的话,咱们一块儿出来,当然有饭大家吃,我要先上工,就借一点给你,你莫急。”张大憨子慷慨地说。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们就再找赵四爹。老龙,你娘舅住在哪块?”

    “娘舅住在哪块我也弄不清,我只晓得他在东洋纱厂做工,到厂里一问终归会明白的。”老龙这时忽然想起,那年为一篮番薯,他同赵四爹打架,把赵四爹的头伤了一大块,现在他却来到上海,求赵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他悄悄悔着,同时又安慰自己:“舅舅终归是舅舅,总不好看着我饿死。”

    他们又问着,转进了一条小弄,弄后有几个院子,错综地立着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虽说是冬天的太阳,把那些院子里的垃圾晒出好些臭味来。

    跨过了一个积水小潭,站在一个篾篱笆的门边,张大憨子直着喉咙喊了起来:

    “李永发!李永发!”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的脸从晒在竹篙上的尿布边伸了出来,鼓着诧异的大眼呆呆望着,稀稀的黄发把那脸弄得更难看了。厢房边也伸出一个蓬发的头,头边的窗门上,不知挂了些什么。房子两边杂乱堆着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碎布条。房子里好像有脚步走动,却没有人理睬他们。

    “李永发!李永发!大姊!……”

    “阿发哥!阿发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头发的声音。

    从东边房里走出来李永发,他赤着上身,一手举着短棉褂,赤色壮健的农人的胸脯,已经干瘪,深陷的脸的轮廓使张大憨子认不出他了,可是他还认得张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摇着他枯瘦的臂膀走过来,抖着,笑着叫起来:

    “啊!憨子!你来啦!”

    但是他马上便停住了笑声!他望见憨子后边的一群,他不说话了。憨子却说着,憨子以为自己会笑的,却没有笑,这变了形象的姊夫,不只使他觉得生疏和同情,而且是一个大的打击,他笑不出来,只说道:

    “不认得你了,老啦,你害过病吗?大姊呢?……”

    “进来吧!你们一块来的吗,这是王阿二,我还认得你,唉,我却变了!做田到底还好点,进屋来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着进去。

    外边屋子里摆了一屋子东西,床铺,煤炉子,刚好有一条走路通到里间。里间便是李永发花两块钱租的一间小房。这一群人一进来就塞实了。习惯在阳光底下的眼睛,这间房更显得黑暗。李永发拖出了一条长板凳边让着边问道:

    “刚刚来上海吗?”

    床上,蜷在乱棉絮里的一个妇人哼着问:“憨子吗?”

    憨子走到床边去,这群人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些东西,一些未曾有过的东西压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来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们,想得要命,说是能看到屋里一株树也好;要是弄得到盘缠,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听说很好,不晓得回去弄几亩田种种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没有病过,就是一天十四个钟头吃不消,机器把一身都榨干了,没有让机器轧死总算好,不过这条命,……憨子,你们来做什么的?”

    “憨子,家里还好吧,饭总该有得吃。我又小产了,那天厂里罢工,我摔了一跤。”妇人从破絮中伸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来,像个老女巫的面孔。

    “唔,还好……”

    “憨子!我们还是想回去,你帮忙替我们打听点生意好不好!上海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来就两个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们到底干嘛的?”

    张大憨子答不出来,咬着嘴,望着这一对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亲戚的脸发气,他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安慰他们的东西给这对快饿死的男女;而且他恼着他们,把许多应该大发雷霆的罪过都加在这一对夫妇身上。他以为他们骗了他,骗了他们来上海,说是怎么容易找工做,怎么好赚钱,他又恨他们的失业,想打他们一顿,或是把同来的人打一顿。但是同来的一群,也恼着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乔老三忍不住在这眈眈的虎视之中哭起来了。

    晚上来了,太阳昏昏沉沉落到一些屋子后边去。这群人还在街上奔着。同着他们一块儿的,是那些放工回家去的人们。他们用羡慕的眼光去望他们,而那些无力地低着头,拖着疲倦的脚步的人们,凝着痴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望着前方,他们不能计较到身外的物事了。夹在这里奔着的,还有那些苍黄得不像人样的女人们,头发上,衣服上都粘着从厂里带出的一些棉絮,棉絮从那些头上飞到另外一些地方去。他们望着望着,反觉得可怜他们起来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于是更焦躁了,王阿二怒狠狠地望着老龙叱道:

    “只晓得东洋厂,东洋厂,你不知道上海有这样多的东洋厂吗?”

    “我不晓得,你晓得!他从来就只说东洋厂……”

    “不要吵,不要吵,还是找个地方喝口水,吃点东西吧,明天同我过浦东去。我叔叔前些日子来过信,他准有生意,吵也没用。”李祥林排解着说。

    “好吧,好吧,”张大憨子跟着他们走到一个小菜馆,想起了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产了,只有一点小米粥吃,她想买一块烧饼,烧饼里夹得有点猪油,姊夫却不能让她满足。他想“替她买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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