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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团聚 (第2/3页)

走却要好大一阵,又加上一个衣包就觉得累些。爸!你近来真全好了么?”她眼光不觉地望到那埋在粗糠下燃着的柴火。

    他也望了望火,他告诉她他完全好了,有一些怕冷却不能算病,老年人了,气血不和,一冷就觉得骨节痛。往年他不是常吃一点酒么?前年刚下乡,他们还煮了两担谷子的酒。后来又搭别人酿了一小缸,去年年成太坏,冬里又加上病,就一点也没有了。他说没有也好,横竖酒这东西于人并没有什么大益,不过可以和和气血。

    可是她却回忆到他过去的豪饮,一两斤的汾酒,是不会醉的。尤其是晚饭前的习惯,每次总是照例三杯。她很不舒服,以为这都是后母处置得太过。她恨自己忘记带两瓶酒来。

    她把衣包打开,捡出两包机器挂面,这使老年的父亲很高兴,还是正月里有人下乡姑母带了几斤面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他是顶喜欢面食的。她还买了一包京冬菜,一包榨菜和两瓶味精。她懂得他的嗜好。

    “幺儿来,把这些交给你妈,要省俭点用,喑,乡下有钱也买不出这些东西来。”

    这小兄弟已经全变成一个乡下孩子了。棕色的脸,和棕色的手脚,头发蓄得很长,礼貌也缺少了。他会帮着赵得福看牛,他能汲水,上菜园,种瓜,他也下田,拔草,可是他还得做他最不愿意的事,就是每天得写一页大字和一页小字给爹看。常常因为没有进步,爹总是显出一副不高兴的脸:“你不是种田人家的子弟呀!你要记着,喑,你爷爷是……”

    “凤儿!你看这东西,”他等幺儿走后便说道,“他简直不想读书了,明年若果你三弟事体好些,我还是让他出去上学。难不成就看牛算了?倒是二弟找到事,老四也就出去跟着他。这种泥巴学堂就不必教了。喑,你看好不好?”

    “什么泥巴学堂,我不懂。”凤姑一边包着衣包,一边问。

    “喑,实在没有法子,前边祠堂里有一个学堂,去年就没有了先生,今年村子里的人来商量,要你四兄弟去混混,一节也有十几块钱。什么学堂,就是看牛,看住那一群野孩子。喑,有时村上的人走过,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吃一杯茶。有时还真有人寄一条牛在学堂大门口,说,‘喂,先生,费心照管一下,我就来的。’好在你四兄弟人老实,肯去,自然这是很丢脸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他接着形容了一阵那些赤脚学生,他们又蠢,又狡,要不有这位老爷的名头,那忠厚的儿子是无法管理的。

    这些消息都是新鲜的,然而却不是使人快乐的。她渐渐有些仓皇起来。她迟疑地不敢告诉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她只听着,而且注意着,她看见父亲老了许多,尤其是摸着胡须的时候,手似乎时时在打战,脸色不好,穿的还是很旧的棉紧身,袖口边的棉花都露出来了,棉鞋也是很旧的。除了在眉目间还保有经过长时间修养成的威严和锐利的神情之外,看来不过是一个有些褴褛的老头儿。何况这些威严和锐利又被善心和麻木弄得很模糊了呢,而且这声音,是多么无力多么空洞呵。

    她现在不再哭了,对于家中贫窘的同情,缓和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悲苦,她絮絮地问起家里的事来。她知道大兄弟还继续着那个小差使,在华北一个小县城里的什么税卡上,连外快一月也有三十多块钱,但是他有一妻,两个小孩。他曾在大学念过书,却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点的事。他没有嗜好,应酬却不小,每月的份子,至少常是七八块;他很想给家里一点津贴,这又只能成为希望;不过从近来的来信上看,似乎倒老成了许多,那些怨天尤人的空话是日渐其少,成为一个能安分的良民了。二兄弟,这位有着冲天志气的最聪明的一个,父亲失业之后便找到一个颇好的职业,却因为锋芒,好指弹上司,不甘于同一群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同事亲热,于是一再遭申斥,接着就来了开除。大约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家里人也无从揣测,他失踪了,两个多月打听不到消息。幸好他又在×埠露了面,现在安居在宗麒堂兄那里,他是不大来信的,来信也无非满纸荒唐,什么宇宙人生。只有三弟还算好,他去年年底到邻省一个工人子弟学校教书。一月有二十块钱,他比较脚踏实地,曾寄过一次钱回来,但最近又快一个月没有信来了,家中人都很望着他。她又问一问家里的实在情形,但爸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常常重复着过去很久的话。

    到晚上她哭了,后母也看得出她为难的情形,她的宽大的夹衫并不能遮掩那突出的肚子,她大约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

    “唉,爹还没有问,要是他晓得了,……”她伏在床上嗖嗖的哭泣,这床是去年他三弟回来时架上的,现在睡着她和她的珍儿,小小的脸因为疲倦睡得很香甜。

    “姐夫也是……”倚在桌头的后母,凝视着小美孚灯的黯淡的光,想不出什么可以慰解的话。

    “他横竖是自作自受。”凤姑把伏在枕上的脸抬了起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可是我……我又不能眼看他受苦,别人要骂我的,照我,我恨他恨得要死,你看那痨病鬼样,磨折也很够,他偏又不死,活起就为了害我,真是前世孽!娘!你看我好告诉爹,爹想得出办法么……”

    后母的意见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爹,因为无用。当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四升多米下锅已经费了多少心思和唇舌,忍了多少气,凭空哪能凑一笔大款,几乎要一百元,就是肯出七八分息也借不到;城里几家亲戚是不必提了,就是二叔家也想不出办法。她决定要凤姑赶紧写几封快信给姐夫的几个伯叔和兄弟,要先把拘留在戒烟所的人弄出来才好,然后慢慢还那些烟酒嫖赌的账。而且爹的病刚好,这些消息,他一定不能忍受,怕他又发病,她要凤姑无论如何只能同他讲一点快乐的事。她结束她的意见是:

    “我们这一家人都还太小,我们还需要他的呵!”

    她当然也替凤姑想了许多,就在这晚她们商商量量写了许多信,最后的一封是写给那在邻省做事的第三个儿子,求他设法寄一笔钱来,因为凤姑很快就要生产了,不能不用一个钱,这总该有一点把握吧?既然他并不是一个全无心肝,也曾顾到过家里的困难的。

    三

    信刚寄出去,就收到一封来信,虽说明知道并不是一封复信,却也在热烈地希望之下被展开来。

    妈妈:

    今天晚上有着大风雨,雷轰隆轰隆地在屋子四周响了过去,又响了过去。刀一样的闪电划破了东边的天,又把西边的天划破,每当那刺人的亮光一闪过后,那更其巨大的雷,便比雨点更快地霹雳地直落到地上,可怜我住的这间小屋就骇得轻轻地跳动,我实在担心它会倒坍下来,一点也睡不安稳。间壁的我的学生我已听到他几次喊妈妈,我也听到他的祖母,哄着他。他的妈妈刚死去两个星期,他的爸爸又刚轮到夜班,他是铁路上的一个小工。我呢,我也实在在想我的妈妈了。我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今年已十七岁,我当然不会怕雷雨,可是妈妈,今夜的雷雨,是怎样压迫着我,压迫着一个漂流异乡无处可归的孩子呵!当我顶小顶小的时候,我曾是一个最怕雷和电(我记得雨是比较好一点的)的,每次一到有雷的时候,总是春夏多,我就倒在你怀里,抓着你,紧闭着两只小眼而发疯似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就把我抱得紧紧,蒙着我的头,紧压我的耳朵答应着我:‘宝宝,宝宝!妈妈在这里,妈妈抱着你的!’后来,我大些了,我也变成一个顽皮的,我跟在哥哥们后边叫啸,我们都是欢喜雷雨的,我们小小的心因为那正在发泄狂怒的天公而高兴起来,我们应着那些轰响吼着。那些往事真是多么使人怀念的事呵!我常常怕想起那些,我们的童年总算幸福的!然而,多可怕的雷雨呀!是什么样的看不见的雷雨,将我们的家打得粉碎,将我们少年的心击得这么伤痛,我不知有多少时候都在忍受着这种殛刑。我们的大哥,他是不得志的,他辛辛苦苦地学了那末多年工业,现在却在那种地方陪人叉叉小麻将,凑份子替上司的姨太太做寿,我想他那些梦想,那些想振兴中国实业的野心,那些支持他多年努力的东西,都怕磨尽了吧。现在在他脑子中到底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也还有一丝吃饭睡觉以外的思想来在他脑中呢?多可怜的大哥!至于二哥,妈妈,你也许不会原谅他,爹也不原谅他,社会全骂他,但是我,我真在心里爱他,同情他,他失败了,表面是失败了,他现在在受困难,但是我,我真希望有一天他会做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来,我的二哥是聪明的,他该会有那天的!而我呢?我不必说我自己了吧,我有时真是什么都不想,一切想头都是只增加我的痛苦呵!妈妈!你也许看了这些要难过的,你一定以为我还不懂事,不能体会你的心,错了呵!只要能使你快乐,使爹快乐,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做的。你看我毅然从学校里出来,就是预备减少你们的负担而把这负担放在我的肩上。一个孝子的名称,并不是我羡慕的,我是因为懂得你们的为难,又看清了我的有限的前途,才走上这条路的,然而,……我应该怎样说呢?我要向你说的是这么多,是这么无头绪,而这样大的可恨的雷雨却又这么扰乱着我的心情,我今夜,我该怎样去度过这可怕的一个夜呀!

    今夜的雨的确是太大,下场的铁轨也许又要被激流冲坍,上一次曾冲毁一丈多,许多小茅棚的人家,就全在水里。妈妈,这里的景象真不是你能想象的,若是你看见了,你是忍不住要哭的呢。我若不是安置在这里,也不会懂得这许多事,就不会有许多枝枝节节,不会又使得妈妈难过呵!假设我还是一个无知的中学生,像许多好的家庭的子弟一样,或许在一个无所谓的地方,有一碗饱饭喂着我,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那是多么的好,多么可以使你满足的呵!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这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全是工人,这些工人并不同我们小时所看见的毛机匠,何木匠那些有趣的人。这里真难得生活,生活全在残酷的斗争里挣扎。我的学生全是这些人的子弟,他们当然也有过得去的,有穷到连饭没有吃,也有为了别人挨打的,也有专门打听同伙去告密的,我天天同这些人见面,有许多人使我惭愧和佩服,我当然不同他们有什么勾结,我一向是谨慎的,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一定要找一点勇气,为什么雷雨还不停,夜是这末的冷,小煤油的灯光又是这末的暗。……

    妈妈,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是住在学生的家里的,我已离开学校快一个月了。我是被开除的。你一定以为我又丢了家里的丑而伤心吧,但我实在没有错处。原因只为我替几个学生的家属写了一篇索薪的东西。他们每月赚不多几个钱,有的十元有的八元,他们却是有家眷儿女的;不过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他们的薪水积欠了一年多。他们忍受着饥饿,半饱的拖延着日子,但总得设法有个半饱,他们不敢有多希望,只希望拿回那本是他们的一部分,我既然同他们很接近,我每天教着他们的孩子,那我答应一次这并不是无理的请求,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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