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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家庭 (第3/3页)

“难道阿铃真不想来么。”我不免想到,“不肯回家,不肯与父亲作辞都是假的吗?她那样执着的生活,决不会是因为她的感情与思想,因为她的确才八岁,她可能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而委屈着自己的……”于是我也有些悬悬不定,我愿意在那父亲的脸上探索出一些证据。

    “阿铃已经睡了,她不肯起来。”这是高同志给我的报告。

    “你可曾告诉她什么人来了么?”

    “我说了的,大家都劝她起来,几个人要替她穿衣,她又钻进被窝里去了,她说她不回去,我还说县长不是来接她的,只是要分别了来见见的,她说她不信。她既然拼命不肯起来,我们也没有法子。”

    不让县长见她一面,这是不对的,我想县长深夜来访,决不单单是因为工作的原故吧,于是我请高同志再跑一趟,并且解释一下,有我在面前,决不让爸爸把她抢走的,说明是我叫她来的也有必要。

    我发现县长脸上更多皱纹,我想着:“为什么阿铃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爸爸呢?”

    阿铃也决不像她妈妈的。

    “我不带她回去,只想见见就算了。”县长除了自言自语外,一时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话同我说。

    我虽然想了几句可以安慰他的话,却以为未必有效,也就没有说出来。

    一个大约属于县长亲属的年轻马弁,穿着比县长还合身的军装,挂着盒子枪,走进来请示了,实际是有点要找人打架的样子:

    “我去找阿铃吧,哪里听说父亲来了还不肯出来的,这儿的军纪也不见得不准女儿见父亲,人家还是一个娃娃呢。”

    县长倒赶忙解释着,并且叹息说:“那娃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把这句重复了几次。

    跟在马灯后边,抱在高同志怀里,裹着一件大棉衣,阿铃出现在我们房里,她被放在靠桌子的椅子上,火正好烤着她的脚,正在我与她爸爸的中间。

    跟在她后边,一直送她来的慧,老是不住嘴的饶舌着:

    “我说主任在这里,你不信;主任,是不是你不会放阿铃回去,那样聪明可爱的阿铃,谁能舍得放她走呢……”

    阿铃静静的一声不响。

    那位马弁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抱着她坐,抚摩着她。

    “阿铃,你是懂礼的,为什么不叫爸爸呢,也不敬礼。”

    第一次我看见她没有听我的话。本想叫的却又咽回去了。手自然更抬不起来。

    “铃儿!我听说你明早就要走了,所以才来见见你的。你妈送你来,虽说问过我,我并没做主,我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凡事不能勉强你,你妈问过你么?”

    “问过的。”阿铃小声地答了。

    “那末你现在的主意呢?”

    “就在这里。”

    “不挂念我,也不挂念妈么?”

    沉吟了一下,阿铃又答应了:“不。”

    “唉,”县长有点恼了似的,“现在的孩子真没有心肝了,你妈妈养你这样大,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现在虽说把你送来了,却天天哭,思念她的阿铃,谁知你只贪图热闹好玩,一点也不挂念她……”

    孩子一声也不响,把头俯在桌上,火从下边照在那小脸上,红得异常可爱。

    “真的一点也不思念妈妈,不回家了么?你尽管说,到底想回家不想,丁先生是完全由你的。”

    “不!”阿铃仍旧小声答应了。

    “阿铃!”我只好帮助做爸爸的县长,“你爸爸很爱你,他喜欢你回去,你在家一样也可以做救亡工作,若是还想来玩,便来玩玩,你说呢?”

    “不,我要在这里。”

    为什么孩子会这样坚决,倒使我们怀疑起来了,既然县长来的目的很坚决,我们便不必多嘴了。我们很怕因为小事把统战关系搞坏。

    县长停了一会儿,又采取新的进攻方式,他做出一副非常诚恳的样子,压低了嗓音,说道:

    “好,你既然决定了,我也不勉强你,我来,也不过见见这最后一次,今后我们父女分离,各在一方,日本飞机炸弹厉害,不知哪一天将我打死或者你死,那时连尸骨也找不到,不说见面了……”

    有一颗满透明的东西,在火光中从阿铃眼里抛到地上。

    “还有你妈,也不知道哪天死在日本鬼子手上……”

    我想去抱阿铃,我懂得她这时的心,一个稚嫩的心却被伤残着,我抑制着我的愤懑,大声说:

    “阿铃,这是不会发生的,你不要信它!县长!我一定劝阿铃跟你回去,请你不要说下去了,可怜可怜她罢!”

    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可是她还是摇着垂着的两腿,“我不回去!”

    “打游击更危险,这一分别,只怕就是永别了!……”县长胜利地往下说。

    终于阿铃大声哭出来了。

    慧和高同志气冲冲地站到冷的黑院子里去了。

    我希望这孩子不再受虐待,我恨极了那个抱住她坐着的马弁,他得意地在她耳边用力的说着。

    “可怜你爸爸和妈妈吧,你回去呵!回家去呵,阿铃已经答应了,我们就走罢。”

    我不愿说什么,仰着头,眼光落在那幅中堂上,多难看,多可恶的两只狐狸呀!

    阿铃被马弁抱在怀里,随着哑口无声的慧走回去清衣服,我的眼睛又移转了地方,落在门上边的一块横镜上,那上边画了一个睡醒了的狮子,因为工匠手法的拙劣,倒更容易认为是一只卷毛的狗。

    “唉!我错了!”县长在窄隘的房中踱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来呢!我不是已经忍耐过了么,再忍耐一夜,让她走了不就好了么!她是应该留在这里的,唉,她娘又该吵了!……可是我快四十岁了,就这一个女……唉,我这人真该死,不如一个女人,不如一个娃儿……别人也许要笑话我,可是……”似乎想捶打自己似的恨恨地咕哝着,很起劲的在三四步远的距离中老是来回踱着。

    也许他是可同情的,但我只能把眼睛在四壁搜罗,想搜一个寄顿的地方,唉,又是那两只狐狸,为什么这房子是这末小,而且尽堆满这么些动物呢!

    阿铃又被抱出来了,眼睛上还嵌着泪珠。县长的几个跟来的勤务,已经燃亮了引路的灯,我咬着牙送了出去,看到阿铃送过来的眼光,像雨后的一泓溪水,我不觉又送了一程。

    到了大门边,阿铃却忽然叫了起来,我赶忙走上一步,然而她已被抱到了街心,只留了一串清晰的话语:

    “你不会说我是一个不爱国的孩子么?妈妈不会怪你的,她一定只有骂我……”

    “不会的,都不会的,你是好孩子……”我大声地向黑暗的街心送去。

    一九三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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