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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杜晚香 (第2/3页)

公室,还是当年开垦南泥湾的那股劲头,坐着小吉普先到地头,看整地质量,麦播质量,又一头扎进驾驶棚,亲自试车,检查机车、农具的保养质量,和拖拉机手、农具手们说说笑笑,热乎着呢!”

    “我刚到农场,思想不稳定,不知怎样让部长知道了。他找到我住的马架子,和我谈道:‘你们当年打过仗,有过功,现在在这里屯垦戍边,向地球开战,同大自然搏斗,搞共产主义社会,这是豪迈的事业,要有豪情壮志,要干一辈子!子孙万代都会怀念你们,感谢你们!’我听部长的话,把爱人、小孩都接来了,就在这里扎根落户干一辈子了,哈哈!”

    “去年麦收时,连月阴雨,队里人、机、畜齐上阵,我们队一个转业排长,却拿上镰刀,坐在道边树阴下看书。一会过来一个老汉,手拿镰刀,脚穿解放鞋,裤腿卷起,看见了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看书,不下地?’他答道:‘谁乐意干,谁干吧,我不去!’老汉停步,问:‘这是龙口夺麦,大家都去,你为什么不去?’他回答说:‘就是不乐意!’老汉发火了,猛地喊道:‘你不去,我关你禁闭!’他说:‘你管不了我,你算老几!’老汉笑道:‘我是王震,管得了你吗?’排长吓一跳,拿起镰刀就跑,满心惭愧,到地里见人便说部长怎么怎么……这天他创纪录割了三亩五分地!”

    杜晚香听到这些,也跟着笑,把这些最初的印象,刻在心的深处了。豆浆铺里的顾客走了一批,又换来一批,从早晨四点到晚上八点。怎么早晨四点就有人?原来北大荒天亮得早,再往后三点就天亮了,天一亮就有人动弹,谁能等到太阳老高才起炕!现在这里的早晨是一天的最好时辰。四点,往后是三点两点,东边天上就微微露出一线、一片透明的白光。微风带着融雪时使人舒适的清凉,带着苏醒了的树林泛出来的陈酒似的香味扑入鼻孔,沁入心中。白光慢慢变成绯色了,天空上的星星没有了,远远近近传来小鸟的啾唧,一线金红色的边,在云后边涌上来了,层层云朵都镶上了窄窄的透亮的金色的边。人们心里不禁说:“太阳要出来了”,于是万物都显露出无限生机,沸腾的生活又开始了。

    杜晚香被接待在招待所了。招待所住得满满的,房间,过道,饭厅,院子,人来人往,大家很容易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是哪个农场的?你分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你们农场房建怎么样?还住帐篷吗?……”

    杜晚香的房间里还住有两个女同志和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同志是学生样子,动作敏捷,说话伶俐,头扬得高高的,看人只从眼角微微一瞟。她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北大荒狼多,便动了动嘴唇,露出一列白牙,嗤嗤笑道:“狼,狼算个什么,家常便饭。那熊瞎子才真闯咧,看到拖拉机过来,也不让开,用两个大爪子,扑住车灯,和拖拉机对劲呢……”原来她是一个拖拉机手,来农场一年,开了多少荒,自己都算不清了。杜晚香真佩服她,觉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另一个是转业海军的妻子,带一个半岁多的男孩,这是一个多么热情而温柔的女性呵!她亲切仔细地问杜晚香的家乡、来历,鼓励她说:“北大荒,没有什么吓人的。多住几天就惯了。我是南方人,在大城市里长大,说生活,我们那里吃的,穿的,享受的,样样都好,刚听说要来这里,我也想过,到那样冷的地方去干什么。刚来时,正是阳历二月底,冰天雪地,朔风刺骨,住无住处,吃的高粱米黄豆,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平地起家,说不苦,也实在有些过不惯。嘿,忙了一阵子,真怪,我们都喜欢这里了,我们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像部长说的,开创事业。享现成的,吃别人碗里的残汤剩水,实在没有什么味道。我现在是要把这孩子送到他姥姥家,过两年这里有了幼儿园时再接回来。一个人呀,只有对党,对革命,对穷苦百姓,充满无限的热爱,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就没有什么事情不愿为之尽力,就才能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生活和幸福……”这个越说越激动的女性看了看晚香,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太远了,才遗憾似地慢慢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受过苦,会劳动,是党员,又有一个志愿军战士的丈夫,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一定能过得很好的。我真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工作得好啊!”

    她的曾经是海军战士的丈夫,长得堂堂仪表,浓眉俊眼,谦虚和蔼,也走到房间里来,彬彬有礼地招呼杜晚香,幸福地抱起他们的儿子,挽着爱人到外边去散步。这是些什么人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家

    接待站的人,按地址把杜晚香交给一位司机,搭乘他的大卡车去××农场。同车的,还有两家的家属,都是拖儿带女,另有三个办事的干部。这天天气明朗,地还是硬硬的,斑斑点点未化完的雪,东一片西一片,仍然积在大道上,车轮辗过去,咔咔发响。太阳照在远山上,照在路两边的地里,有的地方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在凸出的地面,在阳坡边全是沾泥带水的黑色土壤。从黄土高原来的人,看到这无尽的,随着汽车行走的蒸发出湿气,渗出油腻的黑色大地,实在稀罕可爱。同车的人告诉她:“黑龙江人常说,这里的土插根筷子都会发芽咧。”

    一路上远处有山,近处是原,村庄很少,人烟很稀,汽车就在只能遇到汽车的大道上驰骋,景物好像很单调,可是谁也舍不得把眼光从四周收回,把一丝一点的发现都当作奇迹互相指点。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从地平线上漫过来一片轻雾,雾迅速地重起来,厚起来,像一层层灰色的棉絮罩在头上,人们正在怀疑,彼此用惊奇的眼光询问,可是忽然看见小小的白羽毛,像吹落的花瓣那样飞了下来,先还零零落落,跟着就一团一团地飞舞,司机棚里的小孩欢喜得叫了起来,大人们也笑道:“怎么,说下就下,可不真的下起雪来了。”汽车加快速度,在飞舞的花片中前进。花片越来越大,一朵朵一簇簇的,却又是轻盈地横飞过来,无声地落在衣衫上,落在头巾帽子上,沾在眼睫上,眉毛上;消了,又聚上来,擦干了,又沾上来。空中已经望不见什么了,只有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地扯碎了的棉花团,整个世界都被裹进桃花,梨花,或者绣球花里了。车开不快了,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司机同志在这满天飞雪的春寒中,浑身冒着热汗呢。不远了,农场就在前边,快点到达吧。

    不久,就听见花雾中传来人声,车子停了,一个人,一群人走了出来,牵人的,扶人的,抱小孩的,拿东西的,都亲切地问道:“路上还好走吧。我们真担心事咧。快进屋,暖和暖和。”

    这里是农场的汽车站,人群里有没有李桂呢?李桂来接没有?没有,没有。杜晚香随着被人们拥进一间大屋,屋中燃烧着一个汽油桶做的大火炉,炉筒子就有房梁粗,满室暖融融的。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几条板凳,有些人围在刚下车的家属们周围,问寒问暖,连说:“一路辛苦了,先到场部招待所呆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这就到了家嘛。”这些人杜晚香一个也不认识,却像来到一个亲戚家被热情招待着,又像回到久别的家里一样。样样生疏,样样又如此熟稔。她也就像在家乡一样习惯地照顾着别人。有人拿开水来了,她接过来一碗一碗的倒着,捧到别人面前。看见地上有些泥块,烟头,便从屋角拿起一把条帚扫了起来。旁人先还有点客气,慢慢也就不觉得她是一个新来乍到,从好几千里远方来的客人,倒好像她也是一个住久了的主人似的。那个同车来的干部,一路来很欣赏杜晚香的那种安详自若,从容愉快的神情,他对她说:“这就是家,我们都在这里兴家立业。我们刚来时,连长带着我们一连人,说是到农场去,汽车走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汽车停在一块靠山的荒地上,连长说:‘下车吧!到家了,到家了。’家在哪里呢?一片原始森林,一片荒草地,哪里有家呢?我们迟疑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动弹。连长说:‘都下车吧。都到家了,还不下来。’又说:‘快下车,砍木头,割草,割条子,盖个窝棚,要不今晚就要露营了。’连长首先跳下车,我们一个一个也都下车了。忙忙乱乱,就这样安下家来。哼,现在可不一样了。你明天看看场部吧,电灯电话,高楼大厦咧。回想当初真够意思。”

    家属生活

    离场部三十多里路的第十三生产队,是一个新建队。李桂是这个队的一名拖拉机手,虽是新手,但他谨慎,勤奋,有问题找老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在这都是初来乍到的人群里,谁都在做着没有学习过的新鲜事儿,因此他很忙。妻子来了,他很高兴。他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在一间刚盖好的干打垒的草房里安了家,一切整修过日子的事,都交给晚香,心里很满意,在他家乡整整辛勤劳累了十一年的媳妇,该安安闲闲过几天舒服日子,他的工资很够他们过的。

    杜晚香忙了几天,把一个家安下来了。从生活看来是安定的。但人的心境,被沿路的新鲜事物所激起的波浪却平静不下来。她觉得有许多东西涌上心头,塞满脑子,她想找一个人谈谈,想找一些事做做,可是李桂很少回家,回家后也只同她谈谈家常,漫不经心地说:“先住下,慢慢再谈工作。再说,你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地里活,锄草耪地,可这里是机械化,大型农场,一切用机器,我看把家务活做好也不坏嘛。”

    五月正是这里播种的大忙季节,红色的拖拉机群,在耙好的大块大块的地面上走过去,走到好远好远,远到快看不见的地边,才轰轰轰地掉头转回来。杜晚香在宿舍前边一排刚栽的杨树跟前,一站半天。她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思想的人,她才从小山沟里出来,觉得这里人人都比自己能干。连李桂现在也成了一个很高很大的角色。他出过国,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他学习了几年,增长了许多知识,现在又是一名拖拉机手,操纵着那末大的,几十匹马力的大车,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在这无垠的平展展的黑色海洋里驰骋。他同一些司机们,同队上的其他的人有说有笑,而回到家里,就只是等着她端饭,吃罢饭就又走了,去找别的人谈,笑,或者是打扑克下象棋,他同她没有话说,正像她公公对她婆婆一样。其实,他过去对她也是这样,她也从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合,也没有别的要求,可是现在她却想:“他老远叫我来干什么呢?就是替他做饭,收拾房子,陪他过日子吗?”她尽管这样想,可是并没有反感,有时还不觉得产生出对他的尊敬和爱慕,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悄悄地怀着一种清怨,这怨一天天生长,实在忍不住了,她便去找队长:“队长,你安排点工作给我做吧。我实在闲得难受。”队长是一个老转业军人,同来自****的家属们打过交道,很懂得家属们刚来这里生活的不习惯,总是尽量为她们想办法,动脑筋,做细致的思想工作。可是对于现在这个急于要求工作的人,还不很了解,也还没有领会到她的充满了新鲜,和要求参加劳动的热情,他只说:“你要工作么,那很好嘛,我们这样一个新建队,事事都要人,处处有工作,你看着办嘛,有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唉,要把你编在班组里,还真不知道往哪里编才合适咧……”

    晚香没有说什么。可是这个新凑合起来,还只有三十多户的家属区,却一天天变样了。原来无人管的一个极脏的厕所忽然变得干净了,天天有人打扫,地面撒了一层石灰,大家不再犯愁进厕所了。家家门前也光光亮亮,没有煤核、垃圾烟头。开始谁也没有注意,也没有人打问,只以为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家孩子多,买粮,买油常常感到不方便,看见晚香没孩子,就托她捎东西,看看孩子。慢慢找她帮忙的人多了起来,先还说声谢谢,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有的人见她好使唤,连自己能做的事也要找她,见她在做鞋子,就请她替孩子也做一双;看见她补衣服,也把丈夫的衣服拿来请她补补。还有向她借点粮票,或借几角钱的,却又不记得还。晚香对这些从不计较。反正这家属区有了这样一个人,人人都称心。队长也顾不上管她们,生活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悠然自得地过下去。李桂觉得妻子不再吵着要工作,也以为她很安心地在过日子。活了多少年,就几乎劳累了多少年的一个孤女子,现在也该像一只经历了巨风恶浪的小船,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小港湾,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太平生活了。

    欢乐的夏天

    七月的北大荒,天色清明,微风徐来,袭人衣襟。茂密的草丛上,厚厚的盖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泛出迷人的香气。粉红色的波斯菊,鲜红的野百合花,亭亭玉立的金针花,大朵大朵的野芍药,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如丝绒锦绣,装饰着这无边大地。蜜蜂、蝴蝶、蜻蜓闪着五彩缤纷的翅膀飞翔。野鸡野鸭、鹭鸶、水鸟,在低湿的水沼处欢跳,麂子、獐子在高坡上奔窜。原来北大荒的主人们,那些黑熊、野猪、狼、狐……不甘心退处边远地带,留恋着这巍巍群山,莽莽草原,还时常偷跑到庄稼地里找寻食物,侵袭新主人。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的沃野,一切生物都在这里为着自己的生长和生存而战斗。

    被包围在这美丽的天地之间的农场景色,就更是壮观,玉米绿了,麦子黄了,油漆过的鲜红鲜红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宛如舰艇,驰骋在金黄色的海洋里,劈开麦浪,滚滚前进。它们走过一线,便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而金字塔似的草垛,疏疏朗朗一堆堆排列在土地之上,太阳照射在上边,闪着耀眼的金光。汽车一部接着一部在大路上飞驰。场院里,人声鼎沸。高音喇叭播送着雄壮的进行曲和小调,一会儿是男低音,一会儿是女高音,各个民族的醉人的旋律,在劳动者之间飘荡。人们好像一会儿站在高山之巅昂首环顾;一会儿浮游在汹涌的海洋,追波逐浪;一会儿又仿佛漫步于小桥流水之间,低徊婉转,但最令人注意的,仍然是场院指挥部的召唤,或是关于生产数量与质量进度的报告。

    杜晚香带领着一群家属,一会儿在吞云吐雾的扬场机旁喂麦粒,一会儿又在小山似的麦堆周围举着大扫帚,轻轻地扫着。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多的麦子?这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年轻妇女,一会儿又排成雁翎队在晒麦场上,齐头并进翻晒麦粒。这时杜晚香觉得整个宇宙是这样的庄严,这样的美丽。她年轻了,她抬头环望,洋溢在同伴们脸上的是热情豪迈,歌声与劳动糅合在一起;她低头细看,脚下是颗颗珍珠,在她们的赤脚上滚来滚去。那热乎乎、圆滚滚的麦粒,戏耍似地痒酥酥地刺着脚心。她踩了过去,又踩着回来;翻了这片,又翻那片。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才七八岁,只想跳跃和呼叫。可这是幸福的幼年,同当年挑着半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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