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游桃花坪 (第2/3页)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们都觉得很热,可是这个柳叶湖却越走越长。杨新泉这时什么也不说,他跨到船头,脱去上身的小棉袄,就帮助划起桨来。他划得很好,我们立刻赶过了几只船,那些船上的人也认得他们,和他们打招呼,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们。
还不到十二点,船就进了一个小汊港,停泊在一个坡坡边。这里倒垂着一排杨柳,柳丝上挂着绿叶,轻轻地拂在水面。我们急急地走到岸上,一眼望去,全是平坦坦的一望无际的水田,田里都灌满了水,映出在天空浮动的白云。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浓浓地厚厚地铺着一层黄花,风吹过来一阵阵的甜香。另一些地里的紫云英也开了,淡紫色的,比油菜花显得柔和的地毯似的铺着,稍远处蜿蜒着一抹小山,在蓝天上温柔地、秀丽地画着一些可爱的线条。那上边密密地长满树林,显得翠生生的。千百条网似的田堰塍平铺了开去。在我们广阔的胸怀里,深深地呼吸到滋润了这黑泥土的大气,深深地感到这桃花坪的丰富的收成,和和平的我们人民的生活。我们都呆了,我们又清醒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都问起来了:
“你的家在哪里?”
“桃花坪!怎么没有看见桃花呀?”
“你们这里的田真好啊!”
杨新泉走在头里,指着远远的一面红旗飘扬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我的家。我住的是杨家祠堂的横屋,祠堂里办了小学。那红旗就是学校的。”
我们跟在他后边,在一些弯弯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着。泥田里有些人在挖荸荠,我们又贪看周围的景致,又担心脚底下。温柔的风,暖融融的太阳,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途程。杨新泉又在那里说起了他的互助组。他说:
“咱们去年全组的稻谷平均每亩都收到七百斤。我们采用了盐水选种。今年我们打算种两季稻,每亩地怎么样也能收一千斤。那样,我们整个国家要多收多少呀,那数目字可没法算,那就真是为国家增产粮食啊!对于农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复别人的问话:“要搞合作社呢,区上答应了我们,这次县上召集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来,我要不带头那还像话,别人就要说话啦,说我不要紧,是说共产党员呀!”
有人又问他的田亩,又算他的收成,又问他卖了多少粮给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们全家八口人有十七亩来田,没有旱地,我们收了八千来斤谷子,还有一点别的杂粮。我还了一些账,把余粮卖给合作社一千五百斤。”他说到这里又露出一丝笑容。他不大有发出声音的笑,却常常微微挂着一丝笑。我总觉得这年轻人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的劲,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离祠堂很近时,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开朗的,穿着花洋布衫的年轻的妇女匆匆忙忙从祠堂里走出来,望了我们几眼赶快就跑进侧面的屋子去了。杨新泉也把我们朝侧屋里让,门口两个小女孩迎面跑出来,大的嚷着:“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买的笔呢?”小的带点难为情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这屋子虽是横屋,天井显得窄一点,可是房子还不错。我们一进去就到了他们的中间堂屋,在原来“天地君亲师”的红条子上,贴了一张毛**像,纸条子的旧印子还看得见。屋中间一张矮四方桌子,周围有几把小柳木椅子,杨新泉一个劲儿让大家坐。我们这群同去的人都不会客气,东张西望的。有人走进右手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杨新泉,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来看,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的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新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得有些粗糙的花,还有一幅帐檐,上面也有同样的绣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的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们,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的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去拉过来,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里的身份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知心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他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像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地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让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年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的应该。我又回想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能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尝过了多么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问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家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了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轻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刚结婚的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他妈。他妻子腼腼腆腆地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桃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校跑出来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去打量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像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反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为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轻,她的精神是年轻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着力量建设她的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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