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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驳《说儒》 (第3/3页)

引,原拓未见。)

    三癸巳卜贞:王旬亡尤,在二月,在齐次。隹王来正尸方。(《前编》二卷十五页三片)

    四癸亥卜黄贞:王旬亡尤,在九月。正尸方。在雇。(《前编》二卷六页六片)

    五……在二月,隹王十祀;肜日,王来正盂方伯(炎)。(《兽头刻辞》、《卜辞通纂》五七七片)

    六丁卯王卜贞:今巫九咎。余其从多田(甸)于(与)多伯,正盂方伯炎。衣。翌日步,亡左,自上下示,余受又又(有佑),不哉局。告于兹大邑商,亡它在尤。王乩曰弘吉。在十月,遘大丁翌。(前中央研究院藏片)

    七庚寅王卜在灊次贞:伐林方,亡灾。

    壬辰王卜在灊贞:其至于雚祖乙次,往来亡灾。

    甲午王卜在灊次贞:今日步入酋,亡灾,十月二,隹十祀,肜〔日〕。(《库方甲骨》第一六七二片)

    以上七例算是最重要的,由其年月日辰,人名地名等以为线索,可以知道是同时的纪录。问题是那“王十祀”的“王”究竟是谁?关于卜辞的研究近来大有进境,差不多已经办到能断定每一片的约略的时代了。这位“王”,在我认为是帝乙,而在董作宾和吴其昌两人则定为帝辛,主要的根据便是旧文献中帝辛有克东夷的记载,与这相当。但是帝辛时代的殷都是朝歌,是帝乙末年所迁移的。在安阳的小屯,不得有帝辛的卜辞。现在卜辞数万片中无祭帝乙之例,又其他直系先妣均见,独武乙之配妣戊(见《戊辰彝》)及文丁之配(在帝辛则为妣)不见,均其坚决的消极证据。实则帝乙经营东南之事于旧史亦未见得全无踪影。《后汉书·东夷传》云:

    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殷汤革命,伐而定之。至于仲丁,蓝夷作寇。自是或服或畔,三百余年。武乙衰敝,东夷浸盛,遂分迁淮岱,渐居中土。

    这儿所说的“或服或畔”,便表明殷代自仲丁而后随时都在和东夷发生关系,“畔”了如不去征讨,敌人哪里会“服”?可见征东夷一事在殷末是循环的战争,不能专属于帝辛一人。大抵帝乙十年曾用兵一次,有所征服。在其二十年还有一段长期南征的事迹,在这儿暂且不提。不过到了帝辛时东夷又叛变了,又作了一次或不仅一次的征讨罢了。《左传》昭四年,楚国的椒举说“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在这“为黎之蒐”以前的东夷之服,岂不是帝乙远征之所致吗?帝乙所征的盂方自然是于夷,所征的林方大约就是蓝夷。古音林蓝都是读Lam的。所谓尸方,大约是包括东夷全体。古音尸与夷相通,周代金文称夷也用尸字。看这情形,尸当是本字,夷是后人改用的。称异民族为“尸”者,犹今人之称“鬼子”也。

    帝辛的经营东南,他的规模似乎是很宏大的。你看古本《泰誓》说:“纣有亿兆夷人亦(大)有离德,余有司(旧作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见《左传》昭二十四年),这亿兆的“夷人”必然是征服东夷之后所得到的俘虏。俘虏有亿兆之多,可见殷的兵士损耗的亦必不少。兵力损耗了,不得不用俘虏来补充,不幸周人在背后乘机起来,牧野一战便弄到“前徒倒戈”。那并不是殷人出了汉奸,而是俘虏兵掉头了。

    然而帝辛尽管是失败了,他的功绩是可以抹煞的吗?帝乙、帝辛父子两代在尽力经营东南的时候,周人图谋不轨打起了别人的后路来,殷人是失败了,但他把在中原所培植起来的文化让周人在某种的控制之下继承下去,而自己却又把本文化带到了东南。殷人被周人压迫,退路是向着帝乙、帝辛两代所经略出来的东南走。在今江苏西北部的宋国,长江流域的徐楚,都是殷的遗民或其同盟民族所垦辟出的殖民地,而其滥觞即在殷末的东南经营。更透辟地说一句:中国南部之得以早被文化,我们是应该纪念殷纣王的。

    知道得这一层,我们可以揣想:在殷人的心目中一定不会把殷纣王看得来和周人所看的那样。他们就要称他为“武王”,要纪念他,其实都是说得过去的了。

    《玄鸟》篇的预言说既已拉倒,《左传》昭七年的那个预言也只是那么一套。那不过是七十子后学要替孔子争门面所干的一个小小的宣传而已。至于孟子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他由历史上所见到的一个约略的周期,所谓“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也并不是前人有此预言而在孔子身上生出了应验。并且就算是个千真万确的预言吧,那样毫无科学根据的一种祈向,究竟有什么学问上的意义而值得提起呢?

    八论儒的发生与孔子的地位

    中国文化导源于殷人,殷灭于周,其在中国北部的遗民在周人统制之下化为了奴隶。在春秋时代奴隶制逐渐动摇了起来,接着便有一个灿烂的文化期开花,而儒开其先。这是正确的史实。这种见解我在十年前早就提倡着,而且不断地在证明着。《说儒》的出发点本就在这儿,虽然胡适对于我未有片言只字的提及。但是从这儿机械式的抽绎出这样一个观念:儒是殷民族的奴性的宗教,得到孔子这位大圣人才把它“改变到刚毅进取的儒”;更从而牵强附会地去找寻些莫须有的根据;这却不敢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这种的研究态度正是所谓“公式主义”,所谓“观念论”的典型,主张实用主义的胡适,在这儿透露了他的本质。

    儒诚然有广义与狭义的两种,秦、汉以后称术士为儒,但那是儒名的滥用,并不是古之术士素有儒称。今人中的稍稍陈腐者流更有用“西儒”“东儒”一类的名词的了。秦以前术士称儒的证据是没有的,孔子所说的“君子儒”与“小人儒”并无根据足以证明其为术士与非术士。下层民庶间伊古以来当有巫医,然巫医自巫医,古并不称为儒。儒应当本来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们的专号。那在孔子以前已经是有的,但是是春秋时代的历史的产物,是西周的奴隶制逐渐崩溃中所产生出来的成果。

    在殷代末年中国的社会早就人了奴隶制的。看殷纣王有“亿兆夷人”,且曾以之服兵役,便可以知道那时奴隶制的规模已是怎样地宏大。周人把殷灭了,更把黄河流域的殷遗民也奴隶化了,维持着奴隶所有者的权威三四百年。但因奴隶之时起叛变(西周三百余年间时与南国构兵,宣王时《兮甲盘铭》有“诸侯百姓毋敢或入蛮宄贮(赋)”语,可知北人多逃往南方),农工业之日见发达,商业资本之逐渐占优势,尤其各国族相互间的对于生产者的诱拐优待,……这些便渐进地招致了奴隶制的破坏,贵族中的无能者便没落了下来。这部贵族没落史,在官制的进化上也是可以看得出的。

    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天子之六府:曰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

    这是《礼记》的《曲礼》里面所说的古代官制。这儿包含着祝宗卜史的六大,在古时是最上级的天官,然而在春秋时这些都式微了,倒是“典司五众”的一些政务官大出其风头。所谓“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便是这个事实的隐括了。再进,更闹到“陪臣执国命”的地步,“天官”们的零落也就更不堪问了。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里面有句话说得最醒目: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这是走到末路的祝宗卜史之类的贵族们的大可怜相。这些便是“儒”的来源了。儒之本意诚然是柔,但不是由于他们本是奴隶而习于服从的精神的柔,而是由于本是贵族而不事生产的筋骨的柔。古之人称儒,大约犹今之人称文诌诌,酸溜溜,起初当是俗语而兼有轻蔑意的称呼,故尔在孔子以前的典籍中竟一无所见。《周礼》里面有儒字,但那并不是孔子以前的书,而且是经过刘歆窜改的。

    儒所以先起于邹鲁而不先起于周或其它各国,记得冯友兰说过一番理由。大意是说周室东迁,文物已经丧失,而鲁在东方素来是文化的中心。我看这理由是正确的。《左传》定四年,成王分封鲁公伯禽时,曾“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比较起同时受封的康叔来特别隆重。这些最初所分封的“祝宗卜史”有一部分一定是殷代的旧官而归化了周人的,但是由这些官职之尊贵上看来,亘周代数百年间不能说完全为殷人所独占。

    事实上鲁国在春秋初年要算是最殷盛的强国。例如桓公十三年鲁以纪郑二小国与齐、宋、卫、燕战而使“齐师宋师卫师燕师败绩”,足见那国力是怎样的雄厚。后来渐渐为它的芳邻商业的齐国所压倒,但它自己本身的产业也有进化的。宣公十五年的“初税亩”便告诉我们那儿已开始有庄园式的农业经济存在,土地的私有在逐渐集中了。就这样由于内部的发展与外来的压迫,便促进了社会阶层的分化,权力重心的推移,官制的改革,于是便产生了儒者这项职业。

    儒,在初当然是一种高等游民,无拳无勇,不稼不穑,只晓得摆个臭架子而为社会上的寄生虫。孔子所说的“小人儒”当指这一类。这种破落户,因为素有门望,每每无赖,乡曲小民狃于积习,多不敢把他们奈何。他们甚而至于做强盗,做劫冢盗墓一类的勾当。《庄子·外物篇》里面有这样一段故事:

    儒以诗礼发冢。

    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接其鬓,压其鬓,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剔其颊,无伤口中珠。

    这是一篇绝妙的速写,“胪传”是低声传话的意思,写得很形象化。即使认为是“寓言”或小说,都是社会上有那样的事实才在作品里面反映了出来的。

    但是在社会陵替之际,有由贵族阶级没落下来的儒,也有由庶民阶级腾达上去的暴发户。《诗经》里面,尤其《国风》里面,讽刺这种暴发户的诗相当地多,那也就是一些没落贵族的牢骚了。暴发户可以诮鄙没落贵族为文诌诌,就是所谓“儒”,而文诌诌的先生们也白眼暴发户,说声“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更激烈得一点的便要怨天恨人而大呕其酸气了。尽管这样互相鄙视,但是两者也是相依为用的。暴发户需要儒者以装门面,儒者需要暴发户以图口腹。故儒者虽不事生产(实不能事生产),也可以维持其潦倒生涯。相习既久,儒的本身生活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因为既腾达的暴发户可以豢养儒者以为食客或陪臣,而未腾达的暴发户也可以豢养儒者以为西宾以教导其子若弟,期望其腾达。到这样,儒便由不生产的变而为生产的。这大约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儒”了。这是儒的职业化。

    儒既化为了职业,也就和农工商之化为了职业的一样,同成为下层的人选择职业的一个目标。因此世间上也就生出了学习儒业的要求来。本是由上层贵族零落下来的儒,现在才成了由下层的庶民规摹上去的儒了。孔子是在这个阶段上产生出来的一位大师,他的一帮人竟集到了三千之多,他能够有那样的旅费去周游天下,能够到各国去和王侯分庭抗礼,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中国的文献,向例不大谈社会的情形,但我们也应该有点举一反三的见识。孔子的这个“儒帮”都有这样的隆盛,我们可以反推过去,知道当时的工商业的诸帮口,农业的庄园,也一定是相当隆盛的。

    儒的职业化或行帮化,同时也就是知识的普及化。从前仅为少数贵族所占有的知识,现在却浸润到一般的民间来了。这与其说是某一位伟大的天才之所为,毋宁说是历史的趋势使之不得不然的结果。时势不用说也期待天才,天才而一遇到时势,那自然会两相焕发的。孔子是不世出的天才,我们可以承认,但他的功绩却仅在把从前由贵族所占有的知识普及到民间来了的这一点。古人说他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这话究竟该打多少折扣,暂且不提,但是《诗》、《书》、《礼》、《乐》、《春秋》都是旧有的东西,并不是出于孔子的创造。就拿思想来说吧,儒家的关于天的思想,不外是《诗》、《书》中的传统思想,而最有特色的修齐治平的那一套学说,其实也是周代的贵族思想的传统。从旧文献上去找证据要多费一遍考证工夫,难得纠缠,我现在且从周代的金文里面引些证据出来。厉王时代的《大克鼎》、《虢旅钟》、《番生簋》、《叔向父簋》,便都是很好的证据。

    《大克鼎》:“穆穆朕文祖师华父,冲让厥心,虚静于猷,淑哲厥德。肆克(故能)恭保厥辟恭王,誎王家,惠于万民,柔远能迩。肆克友于皇天,顼于上下,贲屯亡敃(浑沌无闷),锡釐亡疆。”

    《虢旅钟》:“丕显皇考惠叔,穆穆秉元明德,御于厥辟,贲屯亡愍(浑沌无闷)。……皇考严在上,翼在下,溥溥(蓬蓬勃勃),降旅多福。”

    《番生簋》:“丕显皇祖考,穆穆克哲厥德,严在上,广启厥孙子于下,擢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型皇祖考丕丕元德,用绸缪大命,屏王位。虔夙夜敷求不僭德,用谏四方,柔远能迩。”

    《叔向父簋》:“余小子嗣朕皇考,肇帅型先文祖,共明德,秉威仪,用绸缪奠保我邦我家。作朕皇祖幽大叔尊簋,其严在上,降余多福系釐,广启禹身,擢于永命。”

    (为求易于了解起见,凡古僻文字均已改用今字,《史记》引《尚书》例如此。)

    请把这些铭辞过细读一两遍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一套大道理,岂不是都包含在这里面吗?做这些彝器和铭文的都是周室的宗亲,但他们所怀抱着的修己的德目,仍然是谦冲、虚静、和穆、虔敬,足见得尚柔并不是殷人的传统,也并不是狃于奴隶的积习使然。故尔这些铭辞,同时也就是胡适的那种观念说的最倔强的反证。而且胡适所说的由孔子所“建立”的“那刚毅弘大的新儒行”,其实也已经被包含在这里面了。这些铭辞正表现着一种积极进取的仁道,其操持是“夙夜敷求”,其目的是“柔远能迩”,并不那么退撄;而使我们感觉着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话,读到这些铭辞是可以得到新的领会的。

    〔补志〕此文以一九三七年五月尾作于日本,曾发表于《中华公论》创刊号(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出版),原题为《借问胡适》。《中华公论》为钱介磐同志主编,仅出一期,即以抗日战争扩大而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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