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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述吴起 (第3/3页)

国那样可以有为的大国,又得到悼王那样信任专一的君主,看他的确是雷厉风行地放手在做,那际遇和作风很和商鞅日后在秦孝公下边所干的相同,但有不同的是吴起更要爱民一点。看他教人以四版筑墙,可见在怎样小的节目上他都在注意改善民生。为苑守,为令尹,两次都向保守派的屈宜臼请教,也无疑地是表现着大政治家的风度。

    我说屈宜臼是保守派,这可不是信口开河。你看他对吴起大拿份,一次不开腔,二次不开腔,等到一开金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吾闻昔善治国家者不变故,不易常。今子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不足,是变其故而易其常也。”完全是一位老顽固,他并不说别人的政策如何要不得,或行了会有怎样的患害,而只是说反乎古,异乎常,如此而已。第二句话呢,又是反对用兵。“且吾闻: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殆人所弃,逆之至也。淫泆之事也,行者不利。”看这光景,这位屈公不是墨家便是一位道家,他要反对儒家的吴起,自也是理所当然的。最可恶的是他抹杀别人的劳绩,把别人比较有光辉的历史说得一钱不值。他说:“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这不正是吴起的过人之处吗?然而一转却是:“吾闻之曰,‘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怪吾王之数逆天道,至今无祸,嘻,且待夫子也。”象这样毁灭别人的荣誉,当面骂人为“祸人”,足见屈公是怎样一位顽固党;而吴起仍不动声色,与之委蛇到底,又足见吴起是怎样一位有修养的贤士了。而且从屈公的话中还可以见到楚悼王是怎样一位振作有为的明主:屈公说他“数逆天道”,足证他平常就极重改革,他能重用吴起而信任吴起,是有由来的。但可惜悼王是早死了一点。假使让吴起在楚国多做得几年,使他的政治得以固定下去,就和商鞅日后在秦的一样,行了法二十二年,虽然死了,法也没有变动,那么战国时代的中国,恐不必等到秦国来统一了。在这儿也实在可以说是有幸有不幸。因此,吴起在秦以前颇受人同情,如《韩非·问田篇》云:“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又《难言篇》云:“吴起抆泣于岸门,痛西河之为秦,卒枝解于楚。”悼惜之情可见。

    悼王既死,吴起遭难,虽然接着被夷灭的反动宗族“有七十余家”,但那仅是为的射了王尸,而不是因为他们政治的反动,杀了吴起。所以吴起之法结果是被楚国废了,我们所知道的,就只能靠上举各书中所摘述的一点点史影而已。但在这儿,吴起实充分地表示出了一位革命政治家的姿态。他的政治主张,很明显的是:

    一、抑制贵族的权势,充裕民生;

    二、节省骈枝的浪费,加强国防;

    三、采取移民的政策,疏散贵族;

    四、屏除纵横的说客,统一舆论;

    五、严厉法令的执行,集权中央。

    这些倾向差不多也就是后来商鞅所行于秦的办法,商鞅也是卫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点师弟关系吧?但至少商鞅是受了吴起的精神上的影响,我看,是毫无问题的。

    关于吴起之死,如上所述,或称射杀,或称枝解,然亦有称为车裂者。如《淮南·缪称训》、《氾论训》及《韩诗外传》卷一均言:“吴起刻削而车裂。”《墨子·亲士篇》亦云:“吴起之裂,其事也。”这在表面上虽觉得有些歧异,但也可以说得通。便是那些反动贵族先把吴起射杀了之后,遗忿未尽,更从而枝解之,而枝解时则是用的车裂法。那些反动家伙的兽性,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八

    吴起的失败,在旧时是认为遭了贵戚的积怨,就是反动的守旧势力阻挠了革命势力,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在这之外,还蕴藏着一段当时的思想界的斗争,却被人忽略了。

    吴起尽管是兵家、政治家,但他本质是儒。不仅因为他曾经师事过子夏与曾申,所以他是儒,就是他在兵法上的主张、政治上的施设,也无往而不是儒。据我看来,要他才算得是一位真正的儒家的代表,他是把孔子的“足食足兵”,“世而后仁”,“教民即戎”,反对世卿的主张,切实地做到了的。象他对于魏武侯所说的“在德不在险”的儆言,不全是儒家口吻吗?此外也还有一段话见《荀子·尧问篇》:

    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武侯曰:“楚庄王之语何如?”吴起对曰:“楚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问曰:王朝而有忧色何也?庄王曰:不榖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其在中蘬(仲虺)之言也,曰:诸侯自为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国几于亡乎?是以忧也。楚庄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这同一故事亦见《新序·杂事一》及《吕氏春秋·恃君览·骄恣篇》,但《吕览》作为李悝。荀子在前,应该更要可靠些的。看这论调,不也纯全是儒家的风度吗?象这种君须“恭己正南面”的儒家主张,和道家的“无为”,法家的尚术固是两样,而和墨家的“尚同”也根本不同。在吴起得志的时候,一些思想立场不同的当时的学者是取着怎样的态度呢?前面所引屈宜臼的一段故事,已可以窥见一斑。此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故事: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吕氏春秋·上德》)

    这一段故事,本来还有下文,孟胜遣人把“钜子”的衣钵传给宋国的田襄子之后,他和他的弟子百八十五人都为阳城君殉了难。钜子在墨家是教主的地位,大约这时候墨翟、禽滑釐均已过世,孟胜大概就是第三世教主吧。孟胜在做阳城君的老师,他的弟子们在做臣下,而阳城君却是反对吴起的一位头目。他把后方托给孟胜,而自己去参加或领导叛变,我们能够说孟胜是没有通谋的吗?这儿真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大关键,余别有《墨子的思想》一文论及之,在此不再赘述。我们从这样的观点上看来,吴起不竟直可以说是一位殉道者吗!

    九

    最后关于吴起传《春秋》一事在这儿也很值得讨论。这项说法较晚,仅见刘向《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卿授张苍。”(见王应麟《考证》引)本来《春秋左氏传》是刘歆割裂古史搀杂己见而伪托的,这个传授系统自然是大有问题。不过制作这个传统的人突然牵涉到吴起上来,却是值得注意的事。而且左丘明的问题也值得联带着解决。

    因左氏的伪托,连左丘明的存在也都成了问题。有好些学者连这个人名都认为是假造的。《论语》上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据说这也是刘歆的窜入。这怀疑,在我看来,未免有点过火。

    照《论语》的文气上看来,左丘明这个人不应该是后辈,而应该在孔子之前。假如那两句是刘歆窜入的,那应该说“丘耻之,左丘明亦耻之”也才顺当而合理。然而原文并不是这样,这已可证明窜入说实在有些勉强。而司马迁的《史记自序》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同语又见其《报任少卿书》;书中更说到:“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这些假如也都说是窜入,那么假托者何苦一定要把左氏弄成瞎子呢?根据这,可知左丘明者即左丘盲,这个人不会是假的。

    这位左丘盲究竟是什么人呢?据我看来应该就是楚国的左史倚相。《左氏》昭公十二年:“王(楚灵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右尹子革)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杜注:“倚相楚史名。”《国语·楚语》也有倚相与申公辩论的一节,而自称其名为倚相。但这以倚相为名号我觉得很有意思。相者扶工也,古者盲瞽必有相。那么这左史倚相岂不就是左丘盲吗?看来此公是以官为氏而省称曰左,如申屠本为司徒,而省称申(亦有因地而得之申,与此有别),关龙本为豢龙,而省为关,漆雕当亦职名,而省为漆为周之类。丘为其名。因失明而称之曰盲,曲饰之则曰明。己则自号为倚相,或竟以之更易其旧名,如兀者叔山无趾(《庄子·德充符》)之类。这样解释是没有什么牵强的。更以年代来说,鲁昭公十二年,时孔子二十二岁,则左史在年龄上正为孔子的先辈,故孔子称述之。

    再者,左史之所以成盲,当系因触犯忌讳而被矐,这由司马迁文可以证知。“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足,《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文王、孔子、屈原、孙膑、不韦、韩非,均由触犯忌讳而遭人祸,故左丘之失明亦必不是天灾。世有以“子夏丧子失明”说之者,于事殊为不类。

    知左史即左丘明,本为楚史,则《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所谓“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确是后人所窜入的了。

    左史既“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读者说也,自当能纂述《国语》。但所谓“《国语》”不必为左史一人所作,其所作者或仅限于《楚语》,所谓“《祷杌》”之一部分。其书必早已传入于北方,故孔子称之。吴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职,必已早通其国史;既为儒者而普仕于鲁,当亦曾读鲁之“《春秋》”;为卫人而久仕于魏,则晋之“《乘》”亦当为所娴习;然则所谓“《左氏春秋》”或“《左氏国语》”者,可能是吴起就各国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参取姚姬传、章太炎说。)吴起乃卫左氏人,以其乡邑为名,故其书冠以“左氏”。后人因有“左氏”,故以左丘明当之,而传授系统中又不能忘情于吴起,怕就是因为这样的原故吧。

    《说苑·建本篇》有“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事:

    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心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语,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居心必仁。思民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选,大夫不兼官,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擅)权势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

    吴起同时是一位史家,由这也可以证明。学者对于这项资料,每每怀疑,但这儿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因袭的痕迹,而和吴起后来在楚国所施行的政见也很一致,我敢于相信刘向是一定有所本的。吴起既是儒家,要谈谈《春秋》,也并不是怎样不合理。

    更进,我还疑心吴起在魏文侯时曾经做过魏国的史官,魏文侯时有一位史起,大约就是吴起。且看《吕氏春秋·乐成篇》上的这段故事吧:

    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酣,王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兴而对曰:“群臣或贤或不肖,贤者得志则可,不肖者得志则不可。”王曰:“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史起对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邺独二百亩,是田恶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门豹弗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与不忠,不可效也。”魏王无以应之。明日召史起而问焉。曰:“漳水犹可以灌邺田乎?”史起对曰:“可。”王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虽死藉,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这虽作魏襄王,但《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正义》却明明引“《吕氏春秋》称魏文侯时吴起为邺令,引漳水以灌民田,民歌之曰”云云,则孔颖达所见本正作文侯。《汉书·沟洫志》亦载此事,然分析为两个时期,以西门豹属魏文侯时,以史起属襄王时。西门豹固文侯时名臣,而如《史记·河渠书》、《水经·浊漳水注》均以引漳灌邺为豹事,《后汉·安帝纪》元初二年亦有“修西门豹所分漳水为支渠”之语,则引水灌田确亦文侯时事,史起不得属于襄王。史起引渠,何乃归功于西门豹?案此“使他人遂为之”之他人盖即西门豹。故开之者史起,而成之者为西门。是则《沟洫志》实误,而后人复据《沟洫志》以改《吕览》,因有此纠葛。后人亦有为折衷之说者,如左太冲《魏都赋》云“西门溉其前,史起灌其后”,这可是不必要的聪明。

    看这故事中的史起,其作风和态度实和吴起极相似,而同属文侯时,同名起,则孔颖达要认为即是吴起,确是甚有见地。阮元《校勘记》非之,谓“高诱注《吕氏春秋·乐成篇》云西门豹文侯用为邺令,史起亚之,吴乃字之误”,是未达孔氏意,乃以不误为误了。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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