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第3/3页)
承认有什么“共相”,有什么“真际”,更不消说还要由“真际”显化而为万物的那种打倒提式的幻术了。在这一方面,孟、荀无宁是同道。他们都不是“错人而思天”的那种观念论者。
荀子对于孟子有所责让,主要是由于他和子思倡导五行学说,所谓“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爰)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非十二子》)。这所谓五行毫无疑问便是金木水火土的五大原素。思、孟的书不全,他们的五行说是失传了。但如《书经》里面的《洪范》,因而及于《禹贡》、《皋陶谟》、《尧典》那几篇,必然是思、孟所“案往旧”而造的说,饰的辞,我看是没有多大的疑问。
从思想的发展上看来,五行说的倡导倒应该是思、孟的功绩。由神道造化的观念,转向于分析物质原素以求解答宇宙万物之根源,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进步。只是后来的阴阳家把它们误用了,逐渐又转化为了新的迷信,因而遭到了荀子的唾弃。然而这责任是不应该让思、孟来负的。
由物质分析的五行说更产生了惠施的小一说,益之以当时相当进步的历数与音律的知识,本来是可以产生正派的逻辑学的。例如“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虽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孟子并非天文专家而他竟能有说这样话的自信。又如“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万章下》),他对于音乐可见也并不是外行。但可惜这种分析的倾向被帮闲的公孙龙转化而为了支离灭裂的诡辩。而近人却又慷慨地把分析的功劳归之于这位诡辩家去了。
我确实地感觉着,民主的待遇对于古人也应该给与。我们要还他个本来面目。一切凸面镜、凹面镜、乱反射镜的投影都是歪曲。我们并不要因为有一种歪曲流行,而要以另一种歪曲还它。如矫枉常过正,依然还是歪曲。答复歪曲的反映,只有平正一途。
我自己也不敢夸说,我已经是走上了这一步,但我是努力向着这个目标走的。我尽可能搜集了材料,先求时代与社会的一般的阐发,于此寻出某种学说所发生的社会基础,学说与学说彼此间的关系和影响,学说对于社会进展的相应之或顺或逆。断断续续地也算搜求了十五年。关于纯粹考古方面如卜辞、金文之类已有专书。关于社会研究方面,前后的见解有些不同,自当以后来的见解为近是,在本书所收的各文中也大体散见了。有好些朋友要我从新来叙述一遍,加以系统化和普及化,但我实在没有那样的耐心。就是收在这儿的十几篇文章也都是断续地写出来的,我只按照着写作的先后把它们编录了。
这儿正表示着我所走过的迂回曲折的路,是一堆崎岖的乱石,是一簇丛杂的荆榛。这些都是劳力和心血换来的,因而我也相当宝贵它们。有善于铺路的人要使用它们去做素材,我可感觉着荣幸。但如有人认为毫无价值而要蹴它们两脚,我也满不在乎。反正我能弄明白了一些事情,自己觉得时间并没有完全虚费,我已算得到了报酬了。
十五年的岁月并不算短,然而自己所走了的路却只有这么一点长!惭愧吧?确实也可惭愧。有的朋友认为干这种工作有点迂阔而不切实用,自己也有些这样的感觉,特别在目前的大时代,而我竟有这样的闲工夫来写这些问题,不免是对于自己的一个讽刺。但有什么妙法呢?迂阔的事情没多人肯干,象我这样迂阔的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揆诸各尽所能之义,或许也不算是犯了什么罪恶吧!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日重庆
这篇后序本是附录在东南版《先秦学说述林》后面的,现在把它移录在这儿,当作我研究过程中的一项注脚。
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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