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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第3/3页)

都不如望微好看,望微是一点也不俗气的,但是她振作起来,因为那些人的眼睛都时时跟踪着她的。茉兰向她说,一半是奉承,一半是真的赞赏:

    “唉,我们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可是,玛丽,你怎末更变得美起来了。”

    大家都对她那身精心打扮的服装望了一眼,这是她今天花了好几个钟头的工夫,预备去博得一声赞美的。

    她同茉兰过去是很好的朋友,现在又重新遇合了,还正当着寂寞的时候,她怎么能不高兴,所以她虽说不免时时都挂念着望微,然而她很快乐地吃了这顿晚饭。

    茉兰愿意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但她不想就回去,她请茉兰同去看影戏,茉兰也是好玩的人,自然便答应了。她还特意到一处离家较远的地方,好回来的更迟,让望微多等一会儿。

    一切都正如她的意想,望微很苦地等着她,她无须审视,便知道是该她满意的时候了。虽说她后来为他逼不过,告诉了他她在什么地方,但她没有说出茉兰来。他还为她难过,说以后他愿意陪她玩,因为一人太寂寞,玛丽也太可怜了。不过玛丽不多说,仿佛这在她都是一样。她懒懒地伸了几个呵欠,她脱了长袍躺在床上,安心睡着了。

    第二天,当然还是照旧的一天。望微不等到睡够就爬起来了,玛丽接着便也惊醒了。她一点也不迟延地跳了起来。她一点也不帮他的忙,一任他艰难地做着打扫的琐事。她只专心对着镜将自己打扮起来,望微几次问她:

    “玛丽,为什么起这末早?”

    “睡不着。”她淡淡地答。

    到十点半的时候,她穿着停当了,她问道:

    “我们好不好去早点吃饭?”

    “没有什么不好,去吧!”他心里有一丝不快,因为这天早上的功课,已被她耽误了。

    两人同去吃了饭,互相说的话极少,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转来时,玛丽却向他嫣然一笑地说道:

    “我看我们都不必回去了,你可以去工作,或许你还有更多的事。我呢,我要去看一个朋友,好久没有见面了的。”

    她给了他一个“再见”的眼光,便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很快地跑去了。望微赶上去问她,她显出一副坚决的神气,怒声地说:

    “为什么你要管我?”

    望微想再问她,还想同她说几句话,可是她却很迅速地跳上一辆黄包车了。他只好怅怅地望着她的后影,然后无力地转回家来。家里乱糟糟的,一切都无次序,四处都是她换下的衣服和袜子,脸盆里也满装着脏水,脂粉的腻垢,浮漾在那上面。他本想趁着这余空的时间,再做点事,可是思想尽缠绕在玛丽身上。他不恨她,只为她难过,断定她所以要这样离开他,是因为她还在生他的气,她虽装得那末冷淡,其实她是非常痛苦的。他躺在床上,那还留有她的香气的床,他想着她的一切,想着她的前途,她是那样的聪明。他不愿他们有分手的一天,他要同她携手在一条路上走,他希望玛丽会随着时代而转变,她不能再游惰下去,而他也实在需要与她在一块生活。

    八

    从此玛丽不常在家了。她去找茉兰玩,还有许多别的旧识的女人。她离了他并不怎样寂寞,可是她还在爱他,隐微地常感着苦痛。望微也苦恼,他比她还看得清,他想,假如有一天,玛丽离了他而飞去,那在他自然是难堪,但在玛丽是更残酷,因为他太忙,他还可以更忙些,他的信仰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会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改变,他虽说在当时会很难过,然而他一定会用别一种力,他的理性来克服这残留着的爱情的弱点。可是玛丽呢,是一个好幻想好佚乐的女性,环境害了她,她一定无力自拔,或许会为她的悲苦打倒。他想到她的一切,他完全为她,要把她拖转来。但是,太少机会了,玛丽每晚都回来太迟,有时他已经睡着了。白天玛丽则常常比他还早就爬了起来。她冷淡得很,他想说几句温存话,她用方法挡住了。他虽说有那末一番好心,但他不是时间富裕的人,他怎能将整个心思全放在这上面?直到有一晚,他刚刚展开被窝,预备睡的时候,玛丽回来了。玛丽似乎多吃了一点酒,脸红红的,他不觉地说道:

    “玛丽,你自己照照吧,唉,你真美!”

    这在从前,玛丽听了这赞美,一定非常快乐,一定报他以更娇媚地笑,可是现在她只冷冷地说:

    “不要瞎说吧!”

    她像一个自私者紧闭着嘴睡下了。望微虽然睡在她侧边,却得不到一点温柔,他想着过去他们的热情和欢爱,不免叹气了。

    “为什么这样叹气?你扰乱我的瞌睡了!”玛丽这样说。

    “我想起我们的过去……”

    “过去,过去了!有什么想的!”

    “那是甜蜜的时日呵!而现在,我不忍说,玛丽,你真使我痛苦得够了!”

    玛丽却发起怒来,用着她罕有的粗暴得怕人的态度,大声地吼:

    “我使你痛苦吗?笑话!是你在使我痛苦呢!你有什么痛苦?白天,你去‘工作’,你有许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夜晚,你回到家来,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许便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成天游混,我有的是无聊!是寂寞!是失去了爱情后的悔恨!然而我忍受着,陪着你,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我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现在,哼,你倒叹气了,还来怨我……”

    怒气噎住了她未完的话,她在一种可怕的痉挛中。

    望微为一些无理的话也想发气,但看见这末一种神经病的状态,在这女人面前,他只好忍耐,只好说:

    “唉,不要这样吧!不要这样吧!”

    玛丽好久没做声,把被蒙着头睡。后来,望微听到有小小的抽咽,从被中传出。他忍不住用手去扳她,还怕要被拒绝。不过玛丽虽说没有理他,却也没有别种动作,她为眼泪打倒了。他轻轻把她抱住,柔声说:

    “是我不好,我知道了,你原谅我吧,玛丽!我求你莫哭!你把我心爱的眼睛哭坏了!”

    她不理他,只嘤嘤不住地啜泣。

    他无法,除了耐心等待着,而且不断地悔过,责骂自己,发一些可笑的誓言。到最后,她还是不止地哭,他不免很难过,他们从认识起,从来都是很和洽的,现在破裂开始了,而玛丽却这末痛苦,他想起这些因果,觉得已是无法挽救的事实!唉,也许他们不能复和了,也许现在,玛丽便会离了他去。他止不住也滴着难过的泪,他已有好多年没有哭过了。

    眼泪掉到玛丽的脸上,重重的打着她的心,她的心软了起来。她举手去摸他的脸,脸上湿湿的,而且那瘦的颊骨,使她更难过,她纵声地哭着。

    他紧紧地抱了她,且将湿脸凑过去,压在她更湿的脸上,说:

    “玛丽!我爱你!”

    玛丽又让他接吻,还抱着他,后来也说:

    “我永远爱你的,望微!”

    于是,那隔离着两人的东西消逝了,仇恨的心从玛丽那里跑走,她倒在他的怀里,细说她的苦痛。他便说他的希望。玛丽又觉得他很爱她,又觉得幸福。他也快乐了,因为他得了机会向她表白,而且这女人相信他,信仰他,他仿佛觉得那种想象已离实际不远了。他觉得女人总是这样,与其用理智说服她,毋宁用爱情去感化她。这种现象,并不是他所希望于女人的,并且还相反;不过玛丽是这样,他便也非常满意了,因为如此是证明了他爱她的。

    两人便极温柔的,一种伤心后的柔情,互相紧紧搂着说了一夜,而且睡了一上午。

    九

    下午,他设法赶早跑回家来,玛丽还很疲倦没有起身,眼皮微微有点浮肿,脸放出一种净白的光,显得稍稍有点衰弱,却更可爱可怜了。他去握她的手,手一点也没有力。她只问:

    “怎么就回来了?”

    他笑着答:

    “当然是怠工了!”

    她很快乐,但是却说道:

    “以后不要这样,我并不希望。”

    有好几天,望微都回来得比较早,夜晚也不出去。他对人说他有点病,这可以取得相信的,因为他比前两个月憔悴得多了,而且过去的劳瘁也可以证明他不至于故意推托。真真实实他实在需要一个暂时的休息。不过他心里始终感到不安,因为他只陪着一个女人在家里坐。

    玛丽不再出外乱跑,常等着他,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为他稍稍清理一下房子。她想搬一个家,要稍稍比这个好一点的,她要设法弄一两副精致点的家具。望微也同意了,他并不希望她要像他一样吃苦。天气温暖起来了,她要预备一点入时的单衣,穿得好一点才有兴致在外面玩,春天人要不玩真使人难过。再呢,她还要读几本小说,是望微特意买回来的,都是些苏联的作品。望微想用这些作品给她一点影响,希望她慢慢将思想和趣味变过来。她也知道望微的这一番苦心,可是仍然当着消遣读,她说里面的情节很新鲜。望微还要讨论一点别的,她便说许多那文字上的美,望微也没有法,只好抱着原来的主张:“慢慢来吧!”

    这样平和过了一阵,时候已到了四月,因为望微同总工会有关系,工作加紧,望微没有那末多的时间了,整天在外面,只有睡觉在家里。开始的时候,玛丽忍耐了。过了几天,她便又忿忿起来。她邀他出去玩,他拒绝了,她留他在家里稍微多一点儿,他竟显出一副不耐的样儿,她问他搬家的事,他摇着头。玛丽有几次吓他,她说:

    “望微!总有一天,你回来时会找不到我的,假使你还是这末整天不在家。你以为我是一个好老婆吗?你以为同女人讲爱情是不要一点时间的吗?望微!怎么样,现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否则……”

    望微没有办法,摇着头,不得不说: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玛丽!我希望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你思索一下吧,现在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我马上要出去。你应该了解我,原谅我,而且不要再这末下去了。只要你愿意,说一句话,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适宜的工作,现在实在是需要工作人员的时候。”

    玛丽生气地倒在床上,望微却趁着这时跑走了。这更使她伤心!无须分辩,望微太将工作看重了,而爱情却不值什么!她怎么能同不爱她的人同住下去!

    她又想望微说的,“只要你愿意,说一句话,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适宜的工作……”哈,什么是于她适宜的工作呢?她想起那会议的一幕,多么无聊的时间呵!她不能参加那集团中去的,她深深了解她自己。那里没有虚荣和赞美,只是呆笨,那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是的,她没有理性,一切全凭感情,她不否认,她生来便是如此,现在他既没有感情的冲动,她不必要为着望微的希望去勉强委屈自己。何况,她断定,无论她怎样,纵是离了他,他也不会怎样的,因为照实际看来,他无需乎她了。

    不愉快的时日,又在磨折着她,她觉得自己几乎老了许多。她实在不能再这末拖下去了,尤其是当她发现他并没什么苦痛的时候。她不再向他多说了,她知道那都无用!他也同她说得极少,因为缺少时间,他知道她缺少兴趣,若是他说一点他工作方面的话。现在房子显得凄惨了,不过这凄惨的空气,只包围着玛丽一人,因为他难得在家。他虽说更兴奋,但玛丽却对于这兴奋起着很浓厚的反感。玛丽也看清了他们的不调协处,而且也想不出补救的方法。她若不能将自己抹杀,变成他一般的头脑,她便应设法将他拖回来,转到她身边,像过去曾有过的一样。但是,她能吗?她不敢相信,因此她更痛苦了!他原来不是这样的,而她只离开他没有好久,他便全变了,变得这样厉害。是什么东西有这样的魔力,这不是她猜想得到的。这只使她害怕。她不能随着他变,她的环境与个性都太不同了。

    十

    时间无限地逝去,苦痛越积压起来。玛丽到了无可忍耐的时候,不得不采取最后的手段,也是无可奈何的手段。一天晚上当望微回家时,发现房里有点异样,他没有想到玛丽真的便这末走了;直到他去睡的时候,看见床上空空的,只剩下他的旧的脏棉絮,而玛丽的软绸薄被,却不见了,他才开始诧异起来。他打开衣柜,那些耀目的华衣不见了,只剩几个衣架和他的一件旧大衣。她的箱子不见了,那些精致的化装的玩意,也从抽屉里跑走了。他才明白他最担心的一日到来了。他出神地望着这空空的房子,想不出办法来。上海这末大,他到什么地方去找她,何况,他知道纵是他能把她找回来,他到底能怎样对付她,就是说他可能成天陪她玩?他尽着说:

    “唉,这太快了!”

    他想他们的相见,他们甜蜜的生活,他们的分离,以及她的来沪……他难过。他更替她难过。是他毁了她!他若不爱她,不追她,她便仍在快乐中过一种无忧的处女生活,而现在呢,他没有将她改变过来,只给了她许多苦痛的记忆。她不会再快乐的,除非她能再得到更纯洁,更热烈的爱情,只有爱情能救她,一种至高的爱情,不是像望微的。他太薄待她了,他知道,他对她无限抱歉,但是他不能,永远都不能给她以安慰了。

    他无限惆怅地躺在床上,默念着那可爱的名字:

    “玛丽,玛丽,……”

    第二天早晨,他倦得厉害,还和衣睡在床上,眼睛大睁着,却爬不起来。他听到房东老太太在叩他的门,他大声喊:

    “进来!”

    那白发老太婆进来了,面上带着一丝永远不去的微笑,是和祥的容貌,她说:

    “先生!对不起,我忘了,昨天小姐走的时候有一封信,说等你回来后交给你,可是我等了好久,你回来得太迟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他急急抢过来。

    “小姐说,家里有电报来,她家里有人害病。小姐说,事情都写在这信上,你一看便会明白。是不是她家里有人病了呢?唉!小姐还给了我两块钱,谢谢她,她人真好。”

    他打开信,老太婆还站在床头,他只好说:

    “对了!她家里有事。你下去吧。”

    老妇人才慢步走了出去。

    信很简单:

    望微:我走了,我知道这不会出于你的意外,然而我得告诉你。现在我将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等你的回信,若是你还爱我的话,则希望你的答复能使我满意。否则,我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动机,是你爱情的不忠实,和你的工作;假如你不能在这方面彻底地给我以充分的解释和善后的方法,则你不必答复我,因为那不是解决,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而且知道使我们分离的究竟是那一点!总之,说明白一点,便是,望微,若果望微不是玛丽的,则玛丽宁肯一人吃苦!

    玛丽留字

    再,通信地方:总邮局信箱一七八二号。

    望微看了信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能否认这女人在他还有许多诱惑,想起躺在她手膀时,是多么的使人忘忧呵!

    下午,他抽空到邮局跑了一趟,但邮局绝对守秘密,他探听不到一点消息。到了晚上,他还是决意回她一封信,无论能不能使她满意。她再回来了,他当感激她,她若不转来,他自然很难过,不过他却不能担负这分离的责任,这一切都不能怪他的。他一边擦着疲倦的眼,一边又看了玛丽的信,他在一张白纸上写着:

    唉!玛丽,你可以想象得出,这时间所给我的是多么残酷呵!这房子,你留下了许多回忆给我的,是只显得像坟墓一样的荒墟。我挣着痛得要晕倒下去的头,和扎扎生酸的眼,来尝试这痛心的工作,依你的命令来为你写这封信。我不必多所表白,玛丽终有一天会知道,她的望微到底是否对于爱情尽了忠实的责任没有。玛丽当然知道,她爱的人是不至于有过一丝一毫的欺骗的。我相信这不是夸张,玛丽是能原谅到这一层的,然而事实却逼走了玛丽。玛丽不满意望微的行为,就是说望微已不能使玛丽欢喜了。这不是出于你的希望,这深深使你痛苦。但是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愿意,我不能独负这罪咎。而且我也很痛苦过,或者还在你开始痛苦之前。我还设法,解除这可怕的时日的到来,你是聪明的,你当早就了解我这苦心,但那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你对于你旧有的人生观念,丝毫不可变更,你是那样自负的一种天性!我不好再多说到这方面。现在这隙缝已成鸿沟,你竟决绝地去了,我不忍有一句话怨你对无辜的望微太残忍了,因为我知道玛丽是更陷在一种无救的悲苦中。因为玛丽对于望微最后的希望,他不能给她满意的答复。是的,只要你转来,我可以说我将放弃我的一切而只陪伴着你,同你度着无忧的时日,然而实际,我不愿骗你(我从没有扯过谎,你当知道),纵使我设法解除了我现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他恐怕永远都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在玛丽看来。

    最后,我不愿多说了,一切都在你的洞鉴之中,我怎么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痛喊着要他的玛丽呢?现在一切都听命于你,等你最后的裁决!

    待罪的望微

    信去了好几天,他不安地等着,焦急地盼望着,可是没有回信来,他四处打听,得不到一点音息。他的答复显然使玛丽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宁肯吃更多的苦,而不愿再转来了。从此他们隔绝了,谁也想不出方法能挽回这可悲的结局。

    十一

    一切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恢复到玛丽没有来的时候一样。他忙,更忙,在忙的当儿,玛丽的影由浓而淡,竟至有时完全消逝了;不过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不免要想起她来。他不放心她,不能放心,她的生活,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知道是怎么样一种茹苦的心呵!他曾四处打探,希望得到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可是失败了。自从玛丽走后,关于她的一切便也随着消去了。他惟有一颗不安的心,常常还系在那缥缈的人上。

    这月末的一天,大约是玛丽走后第三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被派到一个热闹地方去演讲。他到那地方的时候,只见满马路都散布着他们自己的群众,街道旁边,商店门口,电车站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去去不断走着的人,全是学生和工人。高大的印度巡捕,在严肃的空气中,十分紧张,恍如无事地来回走着。因为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便也放慢脚步在马路旁走着,一边心里审度今天的情形。他微微有点兴奋,压抑不住的,仿佛看到那将起的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地倾来。他又仿佛看到那爆炸的火山,烈焰腾腾烧毁这都市。这是可能的,立刻便要发生,这末多的人在预备着!而他呢,他要推动这大的风暴和火炬!一些认识的人也在这里,他们也在心中燃烧起来,那镇静总掩不住那兴奋,都为一种预感而快乐,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这时从他对面冲过一对人影,他举目去看,是那书记冯飞,他特别显得高兴,圆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他左手紧挽着一个精神颇好,身体颇好的女性,便是那售票员。他一看见望微,笑着跑拢来,像有许多话要说的神气,望微给他使了个眼色,稍稍向他一点头便走过去了。不过那冯飞的欢容,却还留在他心上。同时,玛丽的影子,很快在他心上跳了一下,唉!那是他曾有过的幻想呵,于今却实现在冯飞的身上!那女性,完全像一个革命的女性呢。但是时间快到了,他不能尽想这事。他走到一个学校的外面,这里的人更多了,许多熟识的都聚集在这儿。他们都等着第一个号令。时间一分一分的度着,九点正的时候,马路那边,蓦地噼噼啪啪响起巨大的爆竹声,只听见各种口号如雷般响着。在他耳边一个惊人的喊声嘶叫着:

    “打进去!我们先占住会场!打呀!”

    他用力往学校里挤,同时被一种巨大的力拥着,他们打进去了。立刻一个大的宣讲堂便排满着人头了,嘈杂的人声占领了空间。他和另外两个人还在里面挤,要挤到讲台上去,那喊声又叫着:

    “安静一点!现在开会了!**团!”

    群众立刻安静下来,他挤到台边,台上站了好些人,一个声音向他送来:

    “望微同志!你先来!”

    他一下便跳了上去,站在**位置上,一阵欢呼和拍掌声潮涌起来。他大声喊着,用着手式,才又使群众慢慢安静下来。他从容严肃地大声说:

    “今天我们来这里开会,第一,应该明了这会的意义和使命!这是……”

    学校门前连续响了两声枪声,拥进许多巡捕来,群众的阵线,开始动摇和纷乱,有许多叫“打”的声音,一些激昂的,抖颤的音波在空中响着。还有一些逃避铁棍和子弹的,慌张地四处窜走,扰乱了会场。望微看着这剧变,极力想镇定下来,但拥进来的巡捕越多了,群众更慌乱起来。旁边的一个人向他小声说道:

    “情形不好,我们到人丛中去。”

    他随着跳下来,可是从人丛中伸出一只大手,扑向他来,紧紧抓着他臂膀,一个高大的身体挤到他面前,只听那人骂道:

    “你这赤佬,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跑到那里去?哼,要捣乱,到巡捕房去捣吧。”

    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厉害,但他望着那暗探的脸,觉得不必说什么,仍然向群众那方喊道:

    “我们要赶紧预备××的总示威!打倒帝国主义!”

    拳头打在他脸上,他气噎住了,他被拖着在马路上跑。有许多群众在马路上散着。他看见他们激昂的脸,他们用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来望他。他还听到一些断续的口号。还有一些地方,群众在和巡捕鏖战。他被拖到一辆大的黑的铁车旁,他被推到上面,那里挤满了被捕的战士。他从铁车的铁丝网里望出来。他忽然看见大百货商店门口出现了一个娇艳的女性。唉,那是玛丽!她还是那样耀目,那样娉婷,恍如皇后。她还显得那么欢乐,然而却不轻浮的容仪。她显然是买了东西出来,因为她手里拿了许多包包,而且,的的确确,正有一个漂亮青年在揽着她。他惊惶地望着,他心想:

    “好的,她又幸福了,她终究是她那一类人物,我不必再为她担心了!好的,玛丽!”

    这时车里乱了起来,因为又被丢进了两个人,几乎全压在他身上,只听见许多声音骂着:

    “他妈的,要走就走呀,还等什么?”

    一下,车开动了。人群摔了一下,但立即都又爬了起来,而且齐声喊着口号:

    “打倒……”

    “……”

    一九三〇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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