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分钟的黑暗 (第2/3页)
爸爸不在了,妈妈一个人照顾他,每天在医院和学校奔走之余还要及时上课与批改作业,教育学生的工作一点都没落下。她瞒着学校的所有老师,直到后来黄老师知道了,向学校反映,才由他来给周老师代课,让她得以更好地照顾生病的儿子。
“我把妈妈和家都拖垮了。”这句话听上去比那句“我要死了吧”沉重得多,“掏空了,东西一点不剩了。”
“你别这么想。周老师,她,她是你妈妈呀。有哪个妈妈不想要儿子健健康康的呢?”
我好没用,穆铮都还没哭,我就先哭了。本来应该由我来安慰他,让他坚强一点的。我在干什么呢?我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但就是没办法,没一点办法。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他一定能忍住的。
“在三年级要结束的那年,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山穷水尽了,家里没钱,我的病没有好转。我偷偷溜到学校过一次,那是在放学以后,没人见到我。我就在班级的课桌上趴着,因为从医院溜到学校的路好长,我太累了。休息一会后,我精神好了点,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留给我的老师同学,‘我要走了,再见’,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来我想呀,那时候也是有点耍帅呢,有没有武松在鸳鸯楼上写字的感觉?但是,我真觉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级了。等四年级一开学,同学们回到教室,班主任就会在讲台上说,有一位同学不会再回来了……”
“可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是呀。我都不相信有奇迹了,但它发生了。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我失踪了一个小时四十二分钟,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要不是有病,她非揍我一顿不可。你没想过周老师会打人吧?我爸从不打我的,都是妈妈打,可凶了。你爸妈打你吗?”
“也打,不过我挨打的时候,我弟弟会出来说,愿意跟哥哥一起受罚。我弟不怎么犯错,他帮我说话,他们就停手了。”
“有弟弟真不错。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或许……我就能更坚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变大了不少,有点吓到了他。
“你怎么这么激动?”他有些诧异,而我更诧异了。
我不能想象,穆铮这样阳光的小孩居然动过自杀的念头。尽管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设。但在今天这个时刻,我要时刻提防,提防这个噩梦般的念头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浮现。我要谨慎,像个猎人,把这个黑暗的想法像草丛中的猎物一样抓住,彻底消灭。而我又要注意,不能打草惊蛇,刺激到病床上的人。我必须沉着,必须冷静。
“起初谁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我自己捅了娄子,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班上的同学给我捐过一次款,我和妈妈都没收。他们就一人写了一封祝福的信,还给了我九十九只亲手叠的千纸鹤。那些信我至今都留着呢。那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一闭眼,一睡着,接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掉,都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几分死的。可是看到同学们给我画的画,那些笨拙又认真的字,看到妈妈睡在床那一头的轮廓,我就想,还是得活着吧。还是活着好。”
“是呀,活着好。”
“对了。其实有一个人是在其他同学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
“是学学吧?”
“没错。他每天都来看我,抱着他的小吉他,给我弹各种歌曲。他说,等我好了,他就买一把真正专业的吉他,然后我们俩找人组一个乐队,他当吉他手,让我当主唱。其实我唱歌唱得很一般,我更喜欢贝斯。但每当他给我弹琴,我就很想去唱。病房里的病人都很好,当年学学弹得远没有现在那么出色,我们俩有时是在制造噪音。但他们没说过我们,都在默默听着,为我们打过节拍。懂音乐的还会指点指点。一个病房里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时我睡一觉,醒来以后床就空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你知道的。学学每次发现有了空床,就静静地在那张床上坐一会,拨动他的琴弦,为离开的人弹一首送别的曲子。学学肯定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比高中部的学长弹得都好。我总感觉他弹的时候是倾注了灵魂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灵魂。
“再后来,我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各项指标都在恢复正常。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也许是治疗起了效果。当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回学校了,我真觉得自己像个被释放了的死刑犯。我又可以上学了,又可以踢球了。对了,你看过一部电视剧吗?主角也是个会踢球的小男孩,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闹钟砸了,差点死了,第二集最后才醒过来。等他回班上,全班同学都为他鼓掌。我回学校的那天比电视里还隆重呢,全班同学都起立迎接我。那时在上课呢,学学居然什么都不管地从座位上跑过来,在门口一把就搂住了我,差点被勒死了。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我以为在黑板上写字的那次就是永远的告别了。但我活下来了。学学松开我以后,徐牧递给我一张纸,我在大家的注视下叠了一只纸鹤。它是第一百只。它们现在都挂在我房间里呢。”
“所以说活着多好呀。都战胜过一次病魔了,这次一定也没问题的。何况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说不定没事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尾,尽管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不只是因为担心面前的人。
奇迹是不会发生两次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复发就没希望了。他说。
我说不,既然发生过一次,它就可能发生第二次,你要有信心,像你在球场上那样有信心。球队、乐队还有你们班的同学都在等你回去。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妈妈和学学都要你陪着呢,你不能随随便便走的。
妈妈不在这里呀,学学也不在。穆铮轻轻笑了笑,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同时又火冒三丈。
“你敢!穆铮你这个王八蛋,不许胡说八道!”
“我胡说什么了?”
我感到了挑衅。不知道我对姐姐乱讲话时她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冷静一点,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你要知道,我没法和妈妈或者学学聊这个,对吧?”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地示意我坐下,顺带压住了我的火气。
“你读的书多,人也很温和,在球队里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最适合当队长了,那天我给你投了票,也让学学和徐牧投给你。”他说,“虽然我们俩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我还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以为……”我把“以为你想自杀”这句话咽到了嗓子里。
“以为我想自杀,趁妈妈和学学不在的时候?”他笑了。
没吭声。
“今天来的路上,我想过这个。”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想也不准想!”我立刻把他的话顶回去。
“你读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吗?”
我没有,而且听了他这话,我也摸不着头脑。但他随后说了书里的一个故事,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他说,维特和他的朋友阿尔贝特骑马出去玩,阿尔贝特带着一把手枪,没装子弹。维特把枪要了过去,突然用它对着自己的脑袋。阿尔贝特吓坏了,把枪夺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问维特想做什么。维特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没子弹。阿尔贝特说,没子弹也不行,自杀是愚不可及的。维特不高兴,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阿尔贝特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恶劣的。两个人没法真正地交流沟通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维特,我是阿尔贝特?好吧,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我是个白痴,愚不可及,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杀。”我好气,浑身上下都有点打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如果我们要聊这个问题,你得先让我把我的想法说完,不要听了一点就打断我去发表你的意见,因为生病的是我。可以吗?”
我答应了。
“我想过,人到底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实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个朋友突然跟我说他有自杀的想法,我的反应会和你一模一样,我会很生气地命令他,让他好好活着,接着讲一大堆阿尔贝特说过的话。我会告诉他,生命非常美好,亲人和朋友都很关爱你,自杀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会多伤心,朋友会多难过。没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活得再难受、再痛苦,那终究是活着。柯柯,你是这样想的吧?”
点头。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不要自杀?”我质问他,间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头的纸巾递给了我。
“我刚刚说了,这个病是一场噩梦。我以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没有远去。还记得初一的班赛吗?那天你们生学学的气,我来道歉。我骗了你们。我没有受伤,而是我身体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学学那天很想赢,说话又特别不好听了吧?他心情不太好。还有去年第一场比赛,踢理工附中,赛后我在厕所找到你,妈妈那天带着你们开读诗会。你走了以后,我躲在厕所里吐。”
“可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呢?”
“我得确认自己是不是复发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检查的,我都习惯了跟学学往医院跑了。之前几次不舒服,后来都没有确诊。在确认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诉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要是我没问题,却告诉她我哪里不舒服,肯定会制造恐慌的。妈妈经不起我的病再次复发的,你明白吗?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受了,从小外公就去世了,结了婚没几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条件好一点,妈妈说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别这么想。你妈妈既然决定把你生下来,肯定是想看着你健健康康长大,去实现你的梦想的。”
“要是没有我,她也许能过得更好吧,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不。正是因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师家的孩子。”他苦笑着,“没有人有权利替我妈妈说这种话。”
“那你也没权利认为你妈妈没有你会过得更好。”
“我真没想到,柯柯你这么喜欢抬杠。”
“抬杠的是你!我还以为穆铮很阳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吗?在得病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样勇敢。但这个病把我压垮了、榨干了,一点精力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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