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野外荒坟多情飘(五) (第3/3页)
一道断墙般的山脊后,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坟。
坟包不大,半掩在齐膝的茅草里,墓碑是块粗糙的青石板,被风雨啃得字迹模糊,只隐约辨出 “氏”“贞” 两个字。最怪的是坟前 —— 没有香烛残灰,倒摆着半块胭脂,螺钿盒子裂了道缝,艳红的脂膏沾着草叶,像滴未干的血。林墨蹲下身细看,指腹刚碰到盒子,忽觉后颈一凉,风裹着细碎的呜咽掠过,茅草 “沙沙” 作响,竟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叹。
“这地方邪性,快走。” 他想起山下老乡的叮嘱,刚要起身,眼角却瞥见坟后飘着点浅蓝。那是片极淡的衣角,绣着细碎的缠枝莲,风一吹就晃,像揉皱的云。林墨攥紧了画夹,喉头发紧 —— 他自幼能看见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此刻那抹蓝正慢慢绕到坟前,显露出个纤细的身影。
是个女子,梳着双环髻,青布襦裙洗得发白,唯有腰间系着的绛色腰带还算鲜亮。她垂着头,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的字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林墨屏住呼吸,见她停在胭脂盒前,指尖悬在半空,半晌才喃喃道:“今日该换胭脂了,你总说我涂这个好看……”
声音细弱,混在风声里几乎听不清,却让林墨心头一软。他试探着开口:“姑娘…… 你在此处多久了?”
女子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她的脸很白,眉眼却生得极秀,只是眼底蒙着层化不开的雾,像浸在水里的墨。“你能看见我?” 她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淡淡的茫然,“有三十年了吧,从他走的那天起。”
“他是谁?” 林墨在坟前几步远的石头上坐下,从画夹里抽出纸,无意识地勾勒着女子的轮廓。
“我夫君,阿远。” 女子走到坟边的老槐树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皮,“我们是在山下的镇子认识的,他是货郎,每次来都给我带块胭脂 —— 就像坟前这个。后来他说要去从军,说等打完仗就回来娶我,我就在这山上盖了间草屋等他。”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 “哗哗” 落,女子的裙摆也跟着飘起来,像要被卷走。“等了三年,没等来他,倒等来个同乡。那人说,阿远在边关战死了,尸体没找着,只带回块他常戴的玉佩。” 她抬手摸向领口,那里空空如也,“我把玉佩埋在坟里,想着这就是他的家了,我守着他,总能等到他回来……”
林墨的笔顿了顿,纸上女子的眉眼已渐渐清晰,眼底的雾似乎也沾在了笔尖。他忽然明白,这坟里埋的不是阿远,是女子的执念 —— 她不肯信爱人已死,便造了座坟,把自己的等待也埋了进来。
“山下的人说,这坟里有‘多情飘’,夜里会哭着找爱人。” 林墨轻声说,“他们怕你,可我觉得,你只是太想他了。”
女子抬起头,眼底的雾似乎散了些,竟有了点光亮。“他会回来的,对吗?” 她望着山路的方向,声音带着希冀,“那年他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槐树叶落了一地,他说‘等槐花开了,我就回来’。你看,这树每年都开花,他怎么还不回?”
林墨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想起背包里有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旧书,里面夹着张泛黄的信纸,是个叫陈远的士兵写的,说自己在边关负伤,怕是回不去了,让妻子别等他,找个好人家。信的末尾,画着一朵小小的槐花。
他急忙翻出信纸,递给女子。“你看,这是不是他写的?”
女子的手指穿过信纸,却碰不到纸页,可她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上面的字迹,身子微微颤抖。“是他的字…… 是他的字!” 她的声音又哭又笑,泪水从眼角滑落,却没沾湿衣襟,只化作一缕轻烟,飘向空中,“他说…… 他回不来了?”
林墨点头,声音有些哽咽:“他不是不想回,是回不来了。他怕你难过,才让你别等。”
女子沉默了很久,风渐渐小了,茅草不再作响,连槐树叶都安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坟前,蹲下身,像从前那样,轻轻拂过墓碑:“我知道了…… 我等了你三十年,原来你早就回来了,只是换了种方式。”
她站起身,看向林墨,脸上竟有了释然的笑。“谢谢你,把他的话带给我。”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我不用再等了,我去找他,他一个人在那边,该孤单了。”
林墨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在夜色里,坟前的胭脂盒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只有那座青石板墓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卸下了三十年的重负。
夜半时分,林墨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路过山脚下的镇子时,他看见一家胭脂铺还亮着灯,老板正收拾着摊位,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胭脂,其中一款,和荒坟前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老板,这款胭脂还有吗?” 林墨问。
老板笑着递过一盒:“这是老款了,买的人少,只剩最后一盒。从前有个姑娘,每年都来买,说她夫君喜欢看她涂这个,可惜啊,后来再也没来过。”
林墨接过胭脂盒,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想起荒坟前的女子,想起她眼底的雾,想起那句 “等槐花开了,我就回来”。或许,有些情从来不会消散,哪怕隔着生死,隔着三十年的时光,也会像山间的风,像坟前的月,轻轻飘着,直到找到归宿。
回程的路上,林墨打开画夹,纸上女子的身影清晰依旧,眉眼间没了茫然,只剩温柔。他在画旁题了行字:“荒坟非冷土,情魂逐风归。” 月光洒在纸上,那抹浅蓝的衣角,竟像是又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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