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断其根,毁其庙,断其妄念,斩其黑手,敲碎他们的膝盖骨 (第3/3页)
他目光灼灼,如两团鬼火直视着孙传庭:“杭州府萧山叶氏,其族中先祖乃是前朝的吏部侍郎,门生故吏遍布江南,关系网深不见底。如今虽已无人在朝,然宗族数百人,良田万亩,在地方上,其族长一言有时竟比知府大老爷的官印还好用。
朝廷推行官价收粮,以济灾民,此乃天经地义之举。他便自以为羽翼丰满,竟敢公然聚众于那雕梁画栋的宗祠之内,非议官价,商讨对策,欲结连左近大户,一同抵制朝廷政令,让官府收不到一粒米!”
“臣闻报,未等他那劳什子的‘乡议’议出个子丑寅卯来,便亲率抚标营,效海宁陈氏故事,将其宗祠查封!将为首的族长、房头共计一十七人,一体拿下,罪名便是‘聚众谋乱,非议国政’!
臣就是要让全浙江的人都睁大他们那双自以为是的眼睛看清楚——在我大明的疆土之上,尤其是在这浙江之地,没有所谓的‘法不责众’,只有天子脚下的‘王法如炉’,谁碰谁死!
更没有什么可让你讨价还价的‘乡议’,只有必须遵从的‘朝廷政令’!
只要将那带头生事的魁首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头示众,剩下那些所谓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盘散沙,甚至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
孙传庭听罢,竟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动怒,那张清癯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抹沉重的神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吐出,沉声道:“亨九,你这……”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忧虑与疲惫,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了未来的血海滔天。
“我知你手段酷烈,其心可嘉,皆为国朝。然陕西是陕西,江南是江南。在陕西,百姓十室九空,所求不过活命,你给他们安宁,便是再生父母;官绅一体,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不动刀子,无以为治。此乃乱世用重典!”
“可这江南不同!”孙传庭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瞬,随即又压了下去,变得愈发沉重,“此处虽有积弊,却文风鼎盛,民心富庶而骄,士林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今日以雷霆万钧之势,固能收到奇效,令行禁止,账册上的数字也确实漂亮得晃眼。
可长此以往,官与民离心离德,士与林怨气冲天。上下之间,再无半分敬爱,只剩下冰冷的畏惧。这股子看不见摸不着的怨气,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积压得久了,终有一日,会以更可怕的方式反噬其身,到那时,悔之晚矣。”
“为政之道,终究譬如治水。大禹治水,在于疏导而非堵塞。人心亦然。陕西那已是处处决堤,唯有重开河道,不惜代价。而江南这潭水,虽是浑浊,堤坝尚在。你今日将这股暗流强行堵住,他日一旦溃堤,其势之凶,将远胜于北方之患。“
”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义,明廉耻,感念皇恩,从心底里认同朝廷,方是这承平之地长治久安之本,而非一味地威吓。你今日以铁腕毁其宗族之威,固然一时痛快,可他日,乡里之间的婚丧嫁娶、邻里纠纷、修桥补路之序,又该由谁来维系?难道事无巨细,皆要官府亲为吗?那需要多少官吏?国朝如今,又如何养得起这百万循吏?”
孙传庭之所以对洪承畴说出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倒不全然是为了在御前争个高下。
一来,他二人早年在陕西共事,虽时有政见之争,却也一同在尸山血海中趟过,彼此知根知底,算得上是有些战火袍泽的旧情;二来,也是更要紧的一点,他孙传庭抚巡应天府,用的恰是与洪承畴截然相反的怀柔安抚之策。
如今,一个在浙江挥舞屠刀,一个在应天施以春风。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段,便如两面镜子,摆在了天子面前。
他孙传庭今日之言,既是在劝诫洪承畴这匹已然脱缰的烈马,更是在为自己的治平之策辩护。
这使得二人的分歧,被赤裸裸地摆上了台面。
不曾想,洪承畴闻言,竟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在這寂静中如同一根冰针,刺人耳膜。
“乡里之序,自有我大明朝廷的法度与官吏去维系,何须他们这些口蜜腹剑男盗女娼的乡贤代劳?”
他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言辞之刻薄,已近乎人身攻击,
“伯雅兄所言的‘教化’,或许对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北方流民有些用处。你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认你做青天大老爷,能为你立生祠。
可对这些满口子曰诗云,肚子里却全是孔方兄生意经的江南士绅,你同他讲教化,他只当你软弱可欺,转过头去便会与师爷小妾在床上想出一百种法子来算计你,侵吞国帑!”
“对这些人,”洪承畴的声音拔高,那双原本隐藏着精光的眸子,此刻竟是精光迸射,亮得吓人,“必先以雷霆手段,断其妄念,斩其黑手,敲碎他们的膝盖骨,让他们知畏、知惧、知这天下之主究竟姓朱,而不姓他们自己!而后,方可与他们论及其他,方可再谈什么虚无缥缈的教化与疏导!否则,一切皆是空谈!是对陛下、对大明最大的不忠!”
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一个主张“疏导与教化”,以求长治久安,如春雨润田;一个坚持“高压与震慑”,以求立竿见影,如烈火燎原。
两人观点针锋相对,皆是寸步不让。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他们激烈的言辞交锋中被彻底抽干、凝固,紧绷到了极点,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话音落尽,两人皆是将目光不约而同地,如两只被驯服的猎鹰,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等待着他们的主人做出最终的裁决。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御座上的朱由检,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仿佛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辩论,不过是两只窗外蟋蟀的鸣叫。
皇帝姿态优雅地端起了御案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地呷了一口。
那冰冷的茶水滑入他的喉中,他似乎也未曾察觉其冷,喉结滚动了一下,仅此而已。
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赞同洪承畴那充满血腥气的果决刚猛,也没有支持孙传庭那充满人情味的稳健持重。
这无言的沉默,比任何判词都更具分量,更让人心頭髮毛。
方才还激烈辩论,气势如虹的孙传庭与洪承畴,心中在同一时刻猛地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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