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5章沪上繁华尽,双生花未知 (第3/3页)
她紧紧攥着提篮的把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那半块玉佩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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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沪西那片低矮拥挤、终年弥漫着煤烟和污浊气味的贫民窟里,一间用木板和油毡勉强搭就的窝棚内,光线昏暗。
莹莹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汁。她走到床边,轻声道:“娘,该吃药了。”
床上躺着的妇人,正是昔年沪上莫家的主母林婉如。只是如今,她早已褪尽了铅华,脸色苍白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刻着这些年的磨难与风霜。她勉强撑起身子,就着莹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药。
她的动作很慢,每喝一口,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忽然,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莹莹慌忙放下药碗,扶住她,用帕子去接。
一阵猛咳之后,林氏虚脱地倒回枕上,喘着粗气。莹莹收回帕子,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那素白的帕子上,赫然染着一抹刺目的猩红。
那血色,像一道惊雷,劈在莹莹的心上。她的手猛地一抖,帕子险些掉落。
林氏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了……”
莹莹看着母亲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帕子上惊心的红,又环顾这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家”。这些年,母亲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首饰细软,靠着给人缝补、浆洗,供她读完了教会学校。齐家感念旧情,确实派管家暗中接济过几次,但母亲性子倔强,不愿多受嗟来之食,总是婉拒大半。而她自己,虽然成绩优异,却也因为莫家女儿的身份,在找事做时屡屡碰壁。
她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母亲的病,再也拖不起了。
莹莹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甲陷进柔软的掌心里。她想起那个总是穿着干净学生装,眉眼清朗,会在来看望她们时,悄悄塞给她几块糖果,或是一本新书的少年。想起他去年站在齐家那辆黑色的汽车旁,身量已经很高,肩背挺直,对她说:“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妹妹……是啊,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他眼里,她或许都只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可怜的莫家妹妹。齐家与莫家的婚约,早在她父亲出事、妹妹“夭折”之后,就变得模糊不清。齐家没有明着悔婚,已是仁至义尽。而她也一直,刻意地回避着那个身份,回避着他。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更不想靠着一段可能早已不作数的婚约,去乞求什么。
可是现在……看着气息奄奄的母亲,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
尊严,在生存和至亲的性命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慢慢站起身,将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走到那个唯一的、缺了角的破旧木柜前,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件半新的、月白色底子绣着淡紫色兰花的旗袍。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母亲用当年最后一块好料子,在她十六岁生日时亲手为她做的。
她把旗袍轻轻抚平,挂在一旁的竹竿上。
然后,她转向床上昏睡的母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娘,您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去齐家。”
窗外,贫民窟的傍晚喧嚣而压抑,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生存的沉重交响。而在这间小小的窝棚里,只有少女微不可闻的、带着决绝的呼吸声,和病榻上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弄堂深处,彩云绣坊的工间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贝贝还坐在她靠窗的位置上。金姐派给她的那件蔷薇绣片,铺叶底的活儿才做了一小半。细小的绣花针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微光,穿梭不停。
她的手指已经被针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她也只是放在嘴里吮一下,便继续。她需要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和极度专注的劳作,来压制心底那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莫家。贝贝。
这两个词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就在同一片上海的夜色下,另一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女孩,已经为了生存,迈出了走向命运转折点的第一步。
夜很深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更添寂静。
贝贝终于停下针,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她看着绷架上那初具形态的蔷薇枝叶,在灯下泛着丝质柔润的光泽。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夜空中一闪即逝。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莫家……贝贝……”
声音落在空寂的工间里,没有任何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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