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机械之魂 (第3/3页)
“他站在一座高台上……下面……跪满了黑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好像没戴面具……不……他戴了……但那面具……在哭……纯白色的面具……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两道……金色的泪痕……从眼睛的位置……一直流到下巴……那泪痕……是真的在流……金色的、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高台的地面上……滴到的地方……长出透明的、像水晶一样的小花……然后……迅速地……枯萎……变成灰……”
小川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越来越沉,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陆见野身上。
“陆老师……我快……撑不住了……模组在重启……系统在自检……T-07……要回来了……在那之前……你必须走……离开这个哨站……去熔炉……阻止他们……或者……离熔炉……越远越好……”
“那你呢?”陆见野抓紧他的手臂,感觉到那下面金属骨架的坚硬。
小川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只有右侧人类嘴角能动,勉强向上弯了弯,左侧金属嘴角依旧固定在那个悲伤的弧度。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两个声音……天天在我脑子里打架……太累了……陆老师……我每天……都要看着‘自己’……用这双手……去执行那些冰冷的命令……去抓捕可能无辜的人……去销毁可能重要的证据……而我……真正的我……只能看着……像一个被困在玻璃后面的观众……什么也做不了……”
又一滴泪,从他右侧人类眼睛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所以……帮我个忙……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林夕……或者……去到他长眠的地方……告诉他……”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陆见野必须把耳朵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告诉他……我试过了……试过保持……人性……试过抵抗那些命令……试过……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琉璃塔后院那棵樱花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你教我调出的第一抹晚霞的颜色……要加一点点的普鲁士蓝……还有……妈妈做的红烧肉的味道……哪怕记忆被加密了……我还是……偷偷藏起来了一点味道……”
“我都试过了……”
他的头缓缓垂下,额头靠在陆见野的肩膀上。
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数据流重新变得稳定、快速、有序。脸上的金色纹路再次亮起,但这次光芒均匀、冰冷,不再有那种挣扎的、痛苦的脉动。
小川(或者说,T-07)猛地抬起头。
右侧人类眼睛里的泪水瞬间蒸干,眼神重新变得空洞、冰冷,像两口封冻的深井。电子眼锁定陆见野,冰冷的、完全平直的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模组自检完成。控制权移交确认。当前最高优先级指令更新:收容目标个体陆见野。”
他的机械左手突然发力,挣脱了陆见野的搀扶,五根探针张开,尖端重新亮起危险的红光,对准陆见野的胸口和脖颈要害。
“放弃无谓抵抗。否则将升级武力等级,使用非致命瘫痪性攻击。”
陆见野后退一步,心如刀绞。眼前这个冰冷的、精确的机械造物,几秒钟前还是那个会流泪、会回忆樱花和红烧肉味道的小川。
“小川……”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T-07的动作微微一顿。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挣扎了一瞬。但只是一瞬。
“警告无效。执行收容程序。”
机械左手疾探而出,探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陆见野的脖颈动脉。
就在针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爆炸,撼动了整个地下空间。
不是从外面,像是从脚下传来的。金属房间剧烈颤抖,地板像波浪一样起伏,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天花板上一半的LED灯管爆裂,碎片如冰雹般砸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一片细碎的、闪烁的玻璃雨。剩下的灯管疯狂闪烁,明暗交替,将房间照得如同癫痫发作的迪斯科舞厅。
紧接着,是刺耳的、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从房间外部的走廊深处传来。不是单一的警报,是多重警报叠加——入侵警报、结构损伤警报、能量泄漏警报——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智混乱的噪音狂潮。伴随着警报的,是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金属靴底敲击地面的咔哒声,能量武器充能的低频嗡鸣,还有某种重型设备履带碾过地面的碾压声。
“警告:外部主防御层被高能武器击穿。检测到多单位热信号靠近。攻击方标识:净化局清道夫特殊战术组(重型装备配置)。”
T-07的电子眼数据流疯狂刷新。他猛地转身,面向房间那扇厚重的、此刻正在微微变形的合金门。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感觉到门板传来的、细微的升温。
“检测到外部威胁优先级高于收容任务。指令逻辑树更新:优先抵御外部入侵。保护哨站核心设备与数据。”
他快速冲到工作台前,机械左手在键盘上敲出一串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房间一侧看似完整的墙壁滑开,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露出一个隐藏的武器储备舱。舱内陈列着几件造型奇特、看起来就非同寻常的武器——一把枪管透明、内部有暗红色粘稠液体缓缓流动的长管武器;一把像是旧时代转轮机枪、但弹巢里镶嵌着六颗不同颜色情核的古怪枪械;还有几根顶端镶嵌着更大号情核碎片、散发着危险波动的金属长棍。
T-07毫不犹豫地取下了那根镶嵌着最大颗、光芒最刺眼的暗金色情核的长棍。他转身,电子眼扫过陆见野,冰冷的声音在警报的间歇中响起:
“目标个体陆见野: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协助本机进行防御作战。基于你在琉璃塔事件中表现出的情绪操控潜力及对《悲鸣》的亲和性,你的参战可能提升防御成功率百分之十五点三。战后,本机可向上级单位提交报告,申请对你从轻处理。第二,试图趁乱逃离。根据协议,本机将立即将你判定为‘潜在叛逃协助者’及‘战场不稳定因素’,授权使用致命武力,与外部入侵单位一同予以清除。”
陆见野盯着他,盯着那张半人半机械、在闪烁的警报红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的脸,盯着那道金色的、此刻正稳定发光的分界线。几秒钟前,那里还流淌过温热的、人类的眼泪。
他没有犹豫。
转身,冲向房间另一侧——那里,靠近地板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网格盖板的通风管道检修口。盖子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这是刚才小川(那个残存的人类部分)在短暂恢复神智时,用眼神极其隐秘地示意过的地方。
“选择确认:逃离。判定为‘潜在叛逃协助者’及‘战场高风险因素’。授权使用致命武力。”
T-07举起手中的长棍,顶端那颗暗金色的情核碎片骤然爆亮,内部的光芒剧烈旋转、压缩,散发出令人皮肤刺痛的辐射热和一种沉重如实质的精神威压。能量即将释放——
轰!!!!!!!!!
又是一次更剧烈、更近的爆炸。
这次,爆炸点就在门外。
厚重的合金门板中央,猛地凸起一个巨大的、边缘赤红发亮的鼓包。下一秒,鼓包炸开,金属像融化的黄油般向内飞溅,赤红的熔融金属滴落在地板上,烧灼出一个个冒烟的小坑。灼热的气浪、浓密的黑烟、刺鼻的化学燃烧味道,如同海啸般涌了进来。
“外部防御层彻底失效。入侵者已突破至走廊尽头。接触战无法避免。”
T-07立刻调转方向,将长棍对准了被炸开的、浓烟滚滚的门洞。暗金色的能量在棍顶压缩到极致,发出太阳般刺眼的光芒。
烟尘中,几个异常高大的身影,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逼近。
是清道夫。但不是普通的那种。
这些清道夫穿着深灰色的、厚重如坦克装甲般的重型外骨骼,关节处有粗大的液压杆,行动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他们手持的武器不再是轻便的记忆鞭挞者,而是口径惊人、枪管粗短、散发着暗红色不祥光芒的能量霰弹枪。他们的头盔也更加狰狞,面部的观察窗是狭长的、猩红色的缝隙,像野兽的眼睛。每一步踏下,金属地板都发出呻吟。
陆见野趁机猛地掀开通风管道的网格盖板。盖板很重,边缘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掌,温热的血涌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T-07独自站在浓烟、闪烁的警报红光、以及从破门处涌入的、带着硝烟味的昏黄光线中。他的背影在弥漫的烟尘里有些模糊,但挺得笔直。机械左手紧握着那根发光的长棍,暗金色的光芒映亮了他左侧冰冷的金属身躯,也映亮了他右侧苍白的人类脸颊。他像一尊孤独的、守护着什么的金属雕像,面对着数倍于己、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巨兽。
然后,陆见野看见——
T-07的右侧人类手臂,在浓烟和闪烁光线的掩护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从自己胸前一个极其隐蔽的、像是装饰扣的插槽里,拔出了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大约指甲盖大小的数据芯片。
他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侧脸。
只是那只人类手臂,极其迅速、又极其精准地,向后一扬——
那枚芯片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弧线,穿过弥漫的、带着焦糊味的烟尘,叮当一声轻响,掉落在通风管道口的边缘,然后滚了进去,正好停在陆见野的手边。
芯片还带着一丝体温——人类一侧胸膛的、微弱的体温。
同时,T-07的电子音,用最大音量响起,盖过了爆炸的余音、逼近的脚步声、能量武器的充能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进陆见野的耳中:
“警告:检测到本机体内能源核心出现不可逆过载现象及不稳定波动。为杜绝哨站核心数据及技术细节落入敌方手中,根据净化局第七实验室战时协议第九条,本机即将启动最终自毁程序。”
“倒计时开始:”
“十。”
陆见野瞳孔骤缩。
“九。”
逼近的重型清道夫们似乎也听到了这冰冷的倒计时,前进的脚步一滞,猩红的观察窗齐刷刷地聚焦在T-07身上。
“八。”
T-07将手中的长棍能量输出瞬间调到理论最大值。顶端那颗暗金色情核的光芒暴涨,从刺眼变成欲盲,整个房间都被染上了一层燃烧般的金色。恐怖的能量波动让空气都开始扭曲,发出嗡嗡的共鸣。
“七。”
他向前迈出一步,独自挡在炸开的门洞前,面对着那些钢铁巨兽。他的背影在狂暴的能量光芒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决绝。
“六。”
陆见野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余温的数据芯片,紧紧攥在手心。芯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血渗出来,和之前的伤口混在一起。
“五。”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金光与硝烟中的背影。
“四。”
然后,头也不回地,弯腰钻进了通风管道深处的黑暗。
“三。”
身后,传来能量武器激烈对轰的爆鸣,金属与金属猛烈撞击的巨响,外骨骼装甲破碎的嘎吱声,还有机械骨骼在巨大力量下折断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二。”
陆见野在狭窄、黑暗、充满铁锈和灰尘味道的管道中,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拼命爬行。肩膀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湿了后背,但他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离开。
“一。”
管道外,那暗金色的、太阳般的光芒,似乎达到了某个顶点。
“零。”
轰————————————————————————————!!!
不是爆炸。
是湮灭。是归零。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狂暴到极致的能量脉冲,从房间中心,从T-07站立的位置,爆发了。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大到超过了听觉的阈值,变成了一片绝对的静默。
没有火光。
只有一片纯粹的白。白到极致,白到吞噬一切色彩、一切形状、一切物质。
陆见野即使已经爬出二十几米,拐过了一个弯道,仍感觉背后传来无法抵御的、实质般的冲击波。那不是气浪,更像是一堵无形的、沉重的墙壁,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
噗——
他喷出一口血,鲜血在黑暗中溅在管道内壁上,温热粘稠。身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前推挤,狠狠撞在管道前方的拐角,肋骨发出咔嚓的轻响,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没有热浪。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白,从管道口的方向涌入,将管道前半段照得如同正午雪地,刺眼得让人流泪。
以及,在那片白的中心,在一切都被摧毁、被蒸发、被抹除的最后的瞬间——
陆见野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电子音。
是那个清亮的、年轻人的、带着一点点腼腆和尚未被世界磨平的期待的声音,轻轻地、如同叹息般地说:
“告诉林夕……”
声音顿了顿,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哭了一下。
“……我试过了。”
白光吞没了一切。
然后,寂静降临。
彻底的、绝对的、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不存在的、死亡的寂静。
陆见野趴在通风管道冰冷、粗糙的铁皮上,脸贴着积满灰尘和锈渣的地面。手里死死攥着那枚数据芯片。芯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的血肉,温热的血不断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闭上眼睛。
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在肋骨断裂的剧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中,只有那个声音,还在脑海里轻轻地、一遍遍地回荡:
我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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