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安平镇 (第1/3页)
安平镇坐落在滹沱河南岸三十里,是这一带少有的、在战火中勉强保持完整的大镇子。
沈清辞扶着李浩,在正午的日头下,远远望着那道黄土夯成的城墙。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些挑担推车的乡民,守门的伪军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城楼上飘着两面旗——一面是膏药旗,一面是汪伪政权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在无风的天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我们不能从正门进。”沈清辞低声道。三天前老张的死让她迅速学会了谨慎,学会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不是记者探求真相的眼光,而是逃亡者求生存的眼光。
李浩点头。他比三天前更虚弱了,但神志清醒。老张用命换来的那次突围,让他们暂时甩掉了追兵,但也耗尽了李浩最后的体力。现在他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沈清辞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镇子西边有条小路,能绕到城墙豁口。”李浩喘着气说,“我父亲以前来安平镇收过古籍,走过那条路。”
沈清辞没有问“你确定那条路还在吗”这样的蠢问题。在这世道,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但总得试试。
他们沿着镇外的土路往西走,路上不时有牛车经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人咳嗽。赶车的把式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外乡人,然后匆匆别过脸去,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走了约莫二里地,果然看见一段坍塌的城墙。豁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通过,豁口处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显然少有人走。
“就从这里进。”李浩说。
沈清辞让李浩靠墙坐下,自己先钻进蒿草丛探路。草丛里有些碎砖烂瓦,还有野狗留下的粪便,但确实能通到镇子里。她回身扶起李浩,两人一前一后钻过豁口,踏进了安平镇。
眼前的景象让沈清辞愣住了。
和想象中的沦陷区不同,安平镇竟有几分畸形的热闹。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开着,布庄、米铺、茶馆、药铺,甚至还有一家照相馆。街上行人不少,有穿长衫的,有穿短褂的,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穿旗袍的妇人,撑着洋伞匆匆走过。
但热闹之下,是一种诡异的压抑。
店铺的招牌上除了汉字,都歪歪扭扭地加上了日文假名。茶馆门口的幌子上写着“大东亚共荣”几个字,墨迹很新。街上走的人大多低着头,脚步匆匆,很少有人大声说话。更扎眼的是一队巡逻的伪军,扛着枪,踢着正步,皮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整齐的响声,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先找个地方落脚。”沈清辞低声说。她注意到街对面有家“悦来客栈”的招牌,但不敢贸然进去——客栈是要登记身份的。
“去茶馆。”李浩指了指斜对面一家茶馆,“那里人多,消息也灵通。”
沈清辞会意,扶着李浩进了茶馆。茶馆不大,摆了七八张桌子,坐了五六成客。跑堂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见有客来,忙上前招呼:“二位喝茶?”
“两碗大碗茶,一碟瓜子。”沈清辞尽量让自己的口音靠近本地腔——她在上海报社时接触过各地的人,模仿口音是基本功。
跑堂的应声去了。沈清辞挑了个靠里的位置,让李浩面朝墙坐下,自己则侧身坐着,既能观察店内情况,又不太引人注意。
茶馆里气氛沉闷。几个茶客各自喝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很低。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拨着算盘,对店里的动静漠不关心。
茶和瓜子很快上来了。沈清辞喝了口茶——茶叶粗劣,有股霉味,但至少是热的。她掰了块饼子——这是昨天从一个过路的老乡那里用沈清辞最后一件好衣服换的——泡在茶里,等软了,一点点喂给李浩。
李浩勉强吃了几口,就摇摇头。他的额头又开始发烫,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有种不正常的亮光。
“得找大夫。”沈清辞低声说。
“不能找正规的大夫。”李浩的声音微弱但清晰,“镇上所有大夫都要向维持会报告外伤病人。”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个特殊的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独自喝茶。但她的茶杯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在沦陷区的茶馆里,一个独自看书的年轻女人,这本身就不寻常。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端着茶碗走过去,在女人对面坐下:“这位姐姐,一个人喝茶?”
女人抬起头。她有一张清秀的脸,但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睛里带着一种沈清辞熟悉的戒备——那是知识人才有的、对这个世界保持距离的眼神。
“有事吗?”女人的声音很平静。
“想跟姐姐打听个人。”沈清辞尽量让语气自然,“我表哥从天津来,路上受了风寒,想找个大夫瞧瞧。可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镇上的规矩...”
女人上下打量了沈清辞一番,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浩,然后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镇东头有家‘济世堂’,坐堂的秦大夫医术不错。”
“那...需要向维持会报备吗?”
女人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讥诮:“你说呢?”
沈清辞明白了。她正要道谢离开,女人突然低声说:“但秦大夫每月的初一、十五,会去城隍庙义诊。今天十四了。”
沈清辞眼睛一亮:“多谢姐姐。”
“不用谢我。”女人合上书,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我也是外地人,知道在外不容易。”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沈清辞一眼:“记住,在安平镇,少说话,多听。耳朵比嘴巴管用。”
说完,她就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沈清辞回到李浩身边,把女人的话转述了一遍。李浩点点头:“城隍庙...是个好地方。香客多,容易隐藏。”
“可你的伤等不到明天了。”
“那就今晚去。”李浩说,“城隍庙夜里应该也有人。”
两人在茶馆里坐了一个下午,听着茶客们的闲谈,拼凑着安平镇的图景。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沈清辞了解到:安平镇的镇长姓陈,是个前清的举人,日本人来了之后当了维持会长;镇上有日本驻军一个小队,三十来人,队长叫渡边;伪军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团长姓马,原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最要紧的是,这几天镇里风声紧,说是要查“奸细”,已经抓了好几个“可疑分子”。
“得小心。”沈清辞低声对李浩说,“这里不比其他地方。”
黄昏时分,两人离开茶馆,在镇上找了家最偏僻的脚店住下。脚店老板是个独眼老头,对客人的身份从不过问,只要钱。沈清辞用最后几个铜板要了间最便宜的下房,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夜风直往里灌。
但至少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沈清辞让李浩躺下,自己坐在床沿,拿出老张留下的最后一点草药,准备给李浩换药。但当她解开绷带时,心又揪紧了——伤口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化脓得更厉害,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必须找大夫了。”她咬着嘴唇说,“不能再拖。”
“等天黑。”李浩闭着眼睛说。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安平镇实行宵禁,入夜后街上就不能有人了。沈清辞从窗户的破洞往外看,只见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时不时响起,还有探照灯的光柱扫过街面。
等到二更天,巡逻的间隔拉长了。沈清辞扶起李浩,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脚店,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城隍庙摸去。
城隍庙在镇子东北角,是座老庙,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脑袋,庙墙上的彩绘剥落得厉害。但庙里居然真有灯光透出来,还有隐约的人声。
沈清辞推开虚掩的庙门,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正殿里点着几盏油灯,供着城隍爷的泥塑像。供桌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正在给一个老妇人把脉,旁边还等着三四个病人。
“秦大夫?”沈清辞试探着问。
老者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给老妇人开方子。等那几个病人都看完了,他才招手让沈清辞过去。
“这位是...”秦大夫看着李浩。
“我表哥,路上受了伤,感染了。”沈清辞尽量简短地说。
秦大夫让李浩坐下,解开衣服查看伤口。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路上不方便...”
“我知道。”秦大夫打断沈清辞,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一包银针、一瓶药酒,还有一些草药,“伤口已经坏疽,再晚两天,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现在我只能尽力。”
他先用银针刺穴止痛,然后用小刀清理腐肉,动作比老张更娴熟,也更精细。李浩咬着一块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但一声不吭。
清理完伤口,秦大夫敷上一种黑色的药膏,那药膏有种奇异的香味,闻起来像檀香混合着某种辛辣的草药。敷好药,他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
“这药能拔毒生肌,但需要三天换一次。”秦大夫说,“你们住哪里?”
“悦来脚店。”沈清辞说。
秦大夫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几包药:“这些是内服的,每天三次。这些是外敷的,三天后自己换。记住,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喝酒,不能吃发物。”
沈清辞接过药,感激地点头:“多谢大夫。诊金...”
秦大夫摆摆手:“义诊不要钱。不过...”他看了看沈清辞和李浩,“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沈清辞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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