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家族 2 (第1/3页)
三、马普尔小姐
我觉得,马普尔小姐有些像简•奥斯丁呢!她们的名字都叫“简”。也是
出身宗教家庭;也是生活在乡下,社交圈就是邻里坊间的人家;也是终身未婚嫁;都以观察人作乐趣,而且,同样都有锐利的眼光。甚至于,她俩说出的话也有点儿像。《傲慢与偏见》里面,达西说:“在乡下,你四周围的环境非常闭塞,很少变化。”伊丽莎白的回答是:“可是人本身变化那么多,你永远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出新的东西。”马普尔小姐则是这样说:“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平静小镇里的罪恶》)她们都不嫌闷,挺满意她们所能见识到的世面。作为简•奥斯丁的晚辈,又活得更长久——在年轻人眼睛里,已经有一百岁的马普尔小姐,还有时间看到变化更巨的时代,并且作出更深刻的见解——“人们穿着不同了,声音不同了,但是人类还是同他们以前一样。还有,尽管用词有点儿变化,但话题还是没变。”(《迟到的报复》)就是在这封闭的环境里,传统才可能保持下来,所以,马普尔小姐几乎就是直接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她家教很严,从少女时代就有人教她使用背部垫板,所以到老她的坐姿都是笔直的。家中曾为她和姐姐,请过一名操行良好的德国女教师,然后,她又去往佛罗伦萨的女子寄宿学校受早期教育。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告诫她:“为人处事要持理智,一个真正的淑女应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曾经也是个心浮气躁的小姑娘,有一次,差点儿误入歧途,怎么说呢?一句话,一个和她“极不相称”的年轻人,是她的母亲坚决地阻止了这桩荒唐事。马普尔小姐非常感激母亲,虽然婚姻的机会不多,维多利亚时代就是这样,女孩如何将自己嫁出去,是简•奥斯丁写作的主要题目。那么不结婚好了,维多利亚时代这也挺成风气,那时代的老处女似乎没什么坏毛病。事实上,马普尔小姐生活得不错。她头发雪雪白,脸颊粉粉红,蓝色的眼睛很清澈,脖子上裹着一至两条毛茸茸的羊毛围巾,提着一个花色网篮,里面装着毛线活儿,坐下来,雪白的活计就铺开在膝上。她对棉织品有特殊的喜爱,亚麻布,玻璃纱布,绣花和线钩的床单、茶巾。所以,给人印象,她就处在一个色泽秀丽质地柔软的布艺世界。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然后开始观察人,这是她的一种独特的消遣。《寓所谜案》里,她说过:“像我这样,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个人得有点癖好!”这点癖好,在侦破凶杀案上很派用场。一桩谋杀案里,集合了多少人性的戏剧啊!马普尔小姐也承认:“没有人会对谋杀不感兴趣。”《寓所谜案》中,克莱蒙特牧师以讥诮的口吻说:“在英格兰,任何侦探也比不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有很多闲暇的刁妇。”但是,这决不能就此认为马普尔小姐喜欢谋杀案,正好相反,她很厌恶。她天性不能容忍残忍,看到小孩子蹂躏一只小猫,她气愤极了,将那小孩子都吓怕了,肯定他以后再不会忘记。《黑麦奇案》中,当她从晨报上看见“紫杉小屋三重命案”新闻,立刻动身辗转来到事发现场。她如此关心这场命案,不止是其中一名受害人曾经是她的小女佣,还因为杀人犯很下流,他将一只晾衣夹夹在姑娘的鼻子上——马普尔小姐气红了脸,她对警察说:“你知道,侮辱人的尊严是十分恶毒的——尤其是人已经被他杀了。”
马普尔小姐居住的村子,名叫圣玛丽米德,倘若是在简•奥斯丁的时代,应当算是偏僻乡村了。可到了马普尔小姐的晚年,铁路像蛛网般铺开,将无数个莫名的小村庄连接起来,生活变得开放了。在《命案目睹记》里,麦吉利卡迪太太去看望马普尔小姐,乘坐下午四点五十分的火车,从伦敦出发;三分钟之后,麦吉利卡迪太太睡着,一个盹打掉三十五分钟;然后就看见并列而行的车厢内,一个男人正扼住一个女人的喉咙,她去向检票员报告,检票员应付她说:“七分钟后”列车到达布拉克汉普顿,他会向上汇报。如此累计,再加上事情衔接处的时间,大约是在一小时左右。接下来,是九英里长的乡间公路,一般可乘载出租车。最早的时候圣玛丽米德的出租车业务由一位英奇先生承担,他只有一辆汽车,也够用了。老英奇死后,儿子小英奇继承家业,此时已有了两辆旧汽车和一间停车房。小英奇死后,生意又易了主,名字也换了,叫“皮普”,再后来叫“詹姆斯”,“阿瑟”。可是人们,主要指老住户们,还是叫“英奇”。等“英奇”驶过这一段村路,圣玛丽米德就到了。在《黑麦奇案》里,马普尔小姐去往伦敦近郊贝敦希思的紫杉小屋,则是乘早班火车从圣玛丽米德出发,然后途中转一次车,再往伦敦。看起来,圣玛丽米德也通上了火车,虽然不能直达伦敦,但中转一次,就到了。所以,圣玛丽米德和伦敦,不是贴近,可也绝不遥远。这种距离,其实挺好,又清静,又可随时找热闹,对手头拮据的人也蛮合适——比如《伯特伦旅馆之谜》里面,马普尔小姐在旅馆大堂遇见的赛利纳夫人,就在她刚死了丈夫的日子里,租圣玛丽米德一栋小房子,住过一段。再有,心灵受过创伤的人,也会喜欢它和尘世若即若离的关系,一边躲避,一边伺机待发,那就是《迟来的报复》里边,电影明星玛丽娜•格雷格,她也入住圣玛丽米德,她丈夫贾森•拉德的想法很客观——“他想,玛丽娜可能至少在两年到两年半的时间内不会讨厌它。”有趣的是,这地方特别受电影界青睐,《藏书室女尸之谜》里面,英国“新时代电影制作中心的总部莱姆维尔电影制片厂”排名第十五位的美工巴兹尔•布莱克也在此买房,结果当然卷进了谋杀案——以此可见,房地产开发商进入圣玛丽米德,新住宅区建设起来了。
在圣玛丽米德周围,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村镇,比如,齐平克里霍恩。这是个比圣玛丽米德略大的村子,它有着自己的一份报纸,“齐平克里霍恩消息报”,“谋杀启事”就是刊登在“消息报”上,传播开来的。这里风景美丽,就发展出一点小小的旅游业。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农庄,后来却萧条了,于是——“原先由农业工人居住的小木屋经过了改造,现在住着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和退休夫妇”。看起来它很幽静,有一点赋闲的意思,似乎不像圣玛丽米德拥有着更活跃的现代生活,可是它照样也发生着谋杀案——《谋杀启事》。还曾经有一个神秘的过路人,躺在它教堂的祭坛上死去了(《避难之所》)——它的教堂比圣玛丽米德辉煌,有着蓝色和红色的彩色玻璃,是维多利亚一位富人捐赠的,这说明它曾经是个富裕的村镇。这是齐平克里霍恩,再有利姆斯多克,一个历史久远的小镇。十一世纪诺曼征服时期就因宗教缘故而为重镇,利姆斯多克修道院在数百年内成为当地的一大势力;十六世纪,亨利八世和教皇决裂,封闭了所有的修道院,没收地产,于是——“一座城堡成为镇中心”,表明宗教的位置被军政所代替;到了十八世纪,由于地理位置的偏离,被现代发展抛弃到时代后面,成为落伍者,可却保持了农业社会的安宁。每周一次集市;每年两次赛马会,参赛的马都是无名之辈;镇上有一条街道,一名医生,一家律师事务所;当然,还有一座教堂,一所新学校,两家小酒馆。这就是《平静小镇里的罪恶》的发生地,大约可称得上英国的腹地吧!
圣玛丽米德不如利姆斯多克历史显赫,也不如齐平克里霍恩地盘大,它是个真正的小地方,人口有限,男女婚配便也不够自给自足。《黑麦奇案》中,那个被杀的小女佣,格拉迪斯,原先在马普尔小姐家打杂,后来跳槽走了,就因为想找男朋友,而圣玛丽米德,用马普尔小姐的话,“竞争非常激烈”。《“蓝色特快”上的秘密》里的凯瑟琳,忠心为哈菲尔德女士服务整十年,得到一大笔遗产,当她离开时,有位夫人问她多大年龄,回答是“三十三岁”,老夫人说:“还不成问题,可是总有点……”意思还是在婚姻,总之,走出圣玛丽米德多少被视作走向真正的生活。年轻人,比如马普尔小姐的侄儿雷蒙德•韦斯特的说法是:“我认为圣玛丽米德,是死水一潭。”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辩解道:“无论如何,各处的生命都是大体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长大,与其他人接触、竞争,然后是结婚生子……”当她来到“黑麦奇案”的现场,与那里的人谈起圣玛丽米德,这样说道:“那个村子相当漂亮。住在里面的有好人,也有非常讨厌的人。那个地方同别的村子一样,也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村子使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里面的赫德莱堡。在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居民,多是来自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清教徒,有一些村庄,活脱是从英国腹地的村镇翻版下来。这个赫德莱堡也有着虔诚的宗教生活,和圣玛丽米德一样,有一名牧师柏杰士先生;金融组织的网络布及这里,就有了银行家;有一份地方性报纸,记载着本地新闻;也有自己的上层社会集团,所谓“十九位主要的公民”。圣玛丽米德也一样,虽然没有明确的提法,事实上,牧师、爵士、医生、退休军官,形成了村子里最有发言权的阶层,左右着村子里的日常事务。所以,它们也有着自己的政治。它们同样都是宁静,淳朴,知足,守规矩的。然而,有一日,赫德莱堡遇上一个居心不良的人,他用一大袋金币诱惑了村民们,使赫德莱堡丧失了体面。在英国本土的圣玛丽米德,人性的弱点表现得比较含蓄,不像在新大陆那样露骨,它又没有遭遇那么一个道德陷阱,所以,还不至于发生人性大爆炸事件。但它的人性资料,也已经够马普尔小姐参照使用的了。马普尔小姐破案,是通过联想的方式,就是说,“她能够把发生在乡下的小事和更重大的问题联系起来而使后者得以解决。”这个“乡下”,就是圣玛丽米德。比如《谋杀启事》中,那个“谋杀者”的扮演者——皇家游乐饭店的瑞士籍接待员鲁迪•谢尔兹,使马普尔小姐想起鱼店的伙计弗雷德•泰勒,他喜欢占些小便宜,当你向他指出时,他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比如《命案目睹记》,命案中的女尸藏匿处,拉瑟福德庄园的继承人之一,哈罗德先生像银行经理伊德先生,“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但未免有点太爱财了——也是那种会千方百计避免丑闻张扬出去的人”;另一位继承人艾尔弗雷德像的是修车厂的詹金斯——“他并不偷走工具——但他会拿坏的或者质量低劣的千斤顶偷偷换成好的”。比如,《庄园谜案》,最后破案取决于对埃德加•劳森这个人物的识别,是他忠诚地为凶手提供关键几分钟的不在场证明,马普尔小姐穿过迷雾,终于——“我现在想起来他像哪个人了”!她想起的是一对牙医父子,父亲又老又衰,人们便去找儿子看牙,老人从此变得消沉,儿子为将病人让给父亲,佯装酗酒,可是,“他用的威士忌太多了——往衣服上洒酒”。再比如,《加勒比海之谜》中,马普尔小姐在遥远的度假海滨一时陷入困惑,“她始终没能找到她过去通常能轻而易举就发现的东西,这些人与她原先所认识的人的相似之处”,可是,很快,揭开异国风情和鲜艳服饰的表面,她又认出了她的旧相识——“比如说格列高里?他很难判断,美国人。也许有点像乔治•特罗洛普爵士,总是在国际会议上连接不断地讲笑话。或者也许更像卖肉的莫德克先生……”她很快将眼前的人和圣玛丽米德的村民一一对上了号,于是,扑朔迷离的情景变得清晰可辨了。照这样看,圣玛丽米德这个小村子,其实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
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生活在乡间的人,其实是正宗的英国人。他们驻守在内陆,保持和延续了纯正的血统,他们的家族源远流长,向上几代都有案可查。《死亡草》里,这样描写马普尔小姐的住宅——“这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的房梁已经变黑。房间里陈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马普尔小姐呢?“她直直地坐在壁炉边祖父留下来的那把椅子上”。在她家里,保留着一些祖上留下的旧家什,“查尔斯王子的酒杯”,“伍斯特时代的茶具”什么的,当她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就需要将这些古董存放到银行去保管。前边提到过,马普尔小姐受到过外祖母的管教,母亲对她的生活也作出了严厉的指点。她的一名叔叔,名叫托马斯,在伊利做教士。在马普尔小姐十四岁的时候,叔叔和婶婶一同带她旅游伦敦,那是她第一次去伦敦吧,就住在后来发生重案的“伯特伦旅馆”。当时一起逛伦敦的,还有一个亲戚,海伦姨妈,她最热衷逛军人消费合作社——我猜想,“军人消费合作社”是那年头的SHOPPING MALL,是军人及他们的眷属享用的特权,为报酬他们效忠国家,在物质匮乏的战争时期,也保证供应。海伦姨妈在此大买特买,圣诞
节,甚至更遥远的复活节的用品,也都买齐了,然后到五楼吃午餐,再乘四轮车看演出。由此见得,马普尔小姐的长辈里,有人在军中服役。在拥有大量殖民地的英国,军人是一种尊贵的职业。所以,可判定马普尔小姐出身于一个好人家。马普尔小姐当然有兄弟姐妹,前面说过她和姐姐跟着一位德国女教师受教育,而且她有侄儿侄女侄孙。她的侄儿叫雷蒙德•韦斯特,是个作家,一个现代主义作家。当他指责现实——年轻人总是目中无人,批评圣玛丽米德“一潭死水”的也是他,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道:“你的书很精彩,但你真的认为,人人都像你书中塑造的人物那样郁郁寡欢吗?”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对于现代派作品中,活动在梦魇里似的面目晦涩的人物,所能给出的最客气解释,大约只能是“郁郁寡欢”。圣玛丽米德的牧师所注意到的现代派特征则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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