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月二十三日  丁玲全集(4)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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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一月二十三日 (第1/3页)

    仍旧下着霏霏的雨雪。天慢慢在亮。一条黄狗无声地走过去了。

    似乎有赶驴子进城的,听得到一阵沙沙杂沓的声音,从大路上传来。

    什么地方的汽笛,也呜呜地鸣起来了。

    卖馒头的远远走近来了,接着是卖烧饼油条的。

    有的人家在开门,但随即又砰的关了。

    气温在零下三度,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冷。

    但汤老二四十度的高烧,还没有退,他听到老婆在脚头转动着身体,就转动着僵硬的舌头:

    “有水吗?要水!来一点水好不好?我渴坏了。”

    老婆不答理,心里默想:“今天又不能去了!”

    娘在隔间屋里咳嗽,咳了好一会儿;小珍子也跟着咳起来。

    “命不好,怨不得我,歇了几个月没找到什么事,好容易承侯先生的情,荐到二十二号去,我总奉承得他们先生还喜欢,却又来这一场病,不是命乖是什么!”这句话他念了好几天了。本来是脾气坏,因为近来常常靠女人们洗洗浆浆和替人倒马桶才勉强糊口,就变得低声下气,一等到病倒下来,就更抱歉似的,很怕看女人们不愉快的脸色。

    女人们也缺乏温存,一天比一天变得烦躁和感伤,而且好像更显得自私。

    “天呀,老天!你就这末不体贴人,你到底要下到哪一天!”不知是哪一家间壁人家这末喃喃着。

    天已经亮了,又是一个多么阴霾的天呀!

    松柏树上全是雪,一堆一堆的,没有叶子的大树上,浮着一层白,雪一团一团的从压不住的竹梢上跌落下来。北风卷着空中鸟毛似的碎屑。在灰色蒙蒙的天空,在灰色无底的云层中,埋伏着巨大的看不见的威胁。

    一个,两个,还背得有小孩,几个女人从岗子上走下来了。都不说一句话,头上盖着一块布,腕上挽着一个黑色的脏极了的洋铁桶,桶的边缘有些不整齐的冰冻。用一些旧稻草裹着她们的脚,她们在洁白的平坦的路上踏过去,留下一些污的脚印。有时从那稻草的缝隙里,滴下一点殷红的血,或是不知是什么颜色的一些什么东西。她们朝向城里的路上走去,她们惟一的希望就是那些有着剩饭施舍的地方。

    这样的人过去了好几伙。几个做散工的工人,也抖着身子,埋着头,弓起背,打一把破伞,踏着雪也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卖菜的,挑着一担冻坏了的青菜向城里走去。

    有几家屋顶上飘散着一片寂寞的无力的炊烟。

    “昨天赊来的那几斤面粉,做几个馍给媳妇吃吧,你听,小孙子这两日都哭不出声音来了!”邱家的种菜佬,躺在冷炕上对他的儿子说。

    儿子正把切碎的菜边和玉蜀黍粉往锅里倒,灶肚里一点火燃起来了,屋子里有一片跳动着的红光。邱佬像感到一点暖意,他把头转过来又接下去说:

    “今年好冷,你妈只那件破棉衣,亏她还没熬出病来。她到哪儿去了?呵,是上茅坑去了吧。我就怕她生病,她比我大三岁,我听她鼻子塞了好一晌。”

    里屋的媳妇蓬着头走出来了。脸上灰白得像外边天色一样,她从产后就没有一天好过,经常有轻度的热袭击她,下边的血总是淋淋漓漓不断地淌着。她很容易心酸,一听到婴儿的哭声,或是一见到那折皱的小脸痉挛在苦痛之中,就禁不住酸楚地啜泣起来。她产前有的一个光明的梦幻,在婴儿落地之后,一变为软弱,再变为无望了。

    儿子望了她一眼,就偏过一边,腾出灶前一块有火的地方。

    她坐了下去,顺手塞了一把枯草在灶里。她望着那火,那红的火,那火里颤动着一个婴儿,一个瘦的,鼻管和喉头都塞实了的婴孩,他望着她,转着一双小眼,似乎是在叫“妈呀!”她还要望下去,却被一团烟,一团浓黑的烟掩过去了。她不敢再望下去,怕看见她所怕见的东西。她把眼睛转到走进屋来的婆婆身上。婆婆正在抖包头和肩上的雪,一副干瘪的脸,一双枯瘦的手,她没有看她,她看到从锅缘上升上来的热气。

    “不晓得好不好找点药来吃,小毛毛头的神气不对得很,我担心他会……”

    媳妇说不下去了,声音有点涩,低下了她的头。

    “药,什么药呢,这末小能吃什么药!依我看什么地方弄两三块钱,雇个车,你娘儿俩都到卫上医院去瞧瞧,那里瞧病不花钱,就买几贴药回家来吃。”老婆子常有一种很天真的神气,她又用这神气望儿子。

    儿子阴沉的垂着头,他不答应。

    “我看,”老婆子又开口了,“还是上二十二号去碰一碰,不过就难为情一点,上次那五块钱,说好关了饷就还的,至今也没有脸去。他们自然不在乎,只是总难再开口!不过,也顾不得了,等下我就又老着脸去求他们太太,下次关了饷总得省出来归还才好。这是不要息金的啊!”

    大家都没有什么说的,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媳妇又靠紧灶一点,觉得需要暖一暖身子。

    大门外一只母狗打着喷嚏。井边有汲水的声音了。

    二十二号的张妈也呵手站在那里,等杜阿发汲着另一桶水。

    “汤老二呢?这末大冷天。”老婆子踩着雪拐过来搭讪着问。

    “是的沙,真冷!”张妈望着自己那双红肿的、有几处烂了的手。“汤老二生病回家去了。我真不想做了,想歇两天,自己做双棉鞋穿,太太又不答应啦。还欠我两个多月工钱,歇下来这末下雪天也是无处走。这井水倒满热的,就这绳子,勒到手上像钢刀一样。在家也是苦,出外来更苦。”她把桶抛到了井中。

    “你们先生得的什么病,好些没有?”

    “好些了。一天晚上他在城里一个朋友家吃了许多东西,回来受了凉,可把太太吓坏了。先生从前是做官的,太太天天说这都是‘穷’病,如果在从前,有汽车坐回来,就不致生病了。”

    “太太这几天好不好,我有点事想见见她……”

    “忙得很,城里天天有老爷们来,你没有看见汽车吗?前天王老爷拿了几百洋钱来,说是要散给岗子上的那些叫化们,这钱还在太太手里。今天好像还有一位什么郭大老爷要送一二百件棉衣到岗子上去。这也是我们先生认识的人。”

    “啊,真有这末回事么?我还以为只是讲讲的,张大妈,请你替我们去说一句好话,行不行,可怜我们媳妇同孙子……你是晓得的!”希望的火在老婆子的心上燃起来,她忘记了那迎面打来的北风和刺骨的寒冷。

    张妈挑起一担水,送来了鬼脸,轻声说:“哼!我们太太!晓得她!”她动着脚,冒着雪走去了。这条路已经被踩得很糟很糟。

    这个消息马上传到小屋里了。大家都很兴奋。

    这个消息似乎还传到另外的一些小屋了,大家都谈讲着。

    而且这个消息老早就散布在岗子上,老早就被焦急地期待着了。

    “今天是二十三了呢。有个姓郭的大老爷要派人送衣服来。呵!我这件什么狗屁倒糟的褂子该脱下了吧!”

    “那婆娘干嘛老不把钱发下来?她说只一百多块,鸟信她,我看总该有三四百。”

    “全怪天爷不张眼,要不是这场雪,总该早发下来了……”

    几十个小芦席棚错错落落的全躲在雪里,低低的遮遮掩掩露出一部分褴褛的脸相。这里没有一株树一棵草去点缀风景,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没有一只夹尾巴的狗,没有一只湿羽毛的鸡,没有一只觅食的小麻雀。看不见一个生物,人全躲在棚子里了。也有的棚子是空的,那是全家人都赶早进城去了。棚子约有半方丈大,地上堆着草,蜷着人,挤着一些破洋瓶,破罐子。一个装香烟的纸盒,塞满了一团灰色的也许是蓝色的破布。一只旧铅皮做的灶,灶边乱竖着一束高粱秆,或是一串枯了的黄叶,那是他们小孩用铅丝在大路上拾来穿上的。芦席缝隙里吹进来强劲的风,飘来冰凉的雨雪。他们望不见天,席棚的门是闭着的,但他们却看见天,那个灰色的,而且会变成黑暗的天。棚里什么地方都结着冰冻,那芦席的缝隙里,那盛过水的罐子里,那破被上,那些头发上,那些从睡梦里刚醒来的鼻孔上,甚至那些心上,也全有些冰冻。幸而这几天传来的消息,使他们那僵硬麻木的思想活跃起来了,他们感到有人关心他们,还要拯救他们,他们发现自己又有希望了。

    “二十三了呢!”

    “二十三又怎么样?”

    “查户口的那个管事讲的,他总不会骗人。”

    “要那个钱快点拿来才好,籴几升米放在家里过年。小狗子,大米稀饭好吃不好吃……”

    “天快晴了吧!菩萨,你再莫同我们作对!要是他们怕冷,我们就又没有希望了!……”

    每个棚子里都充满着想望,都无事可做,都忍着冻饿等着。

    十二月里来大雪天,

    家家户户要过热闹年,

    惟有我们没有家的人,

    抱着个花鼓,吞声忍泣在冷窑边。

    十八号棚户里的宋大娘,已经五天没有同她的小妞子上大街卖唱了。她的小妞子在一家公馆门口被戏弄着,她们快乐的去拾像冰雹一样掷下来的铜板,却不知怎么从公馆里忽然放出一只大狗,把小妞子咬坏了。她痛得哭了两夜,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她曾到张公馆去讨药,听说他家里有,可是被那可恶的门房叱回来了。

    在过去,当大好的晴天,她卖得了几个钱,晚饭的当儿,黄昏笼罩着大地,一抹暮霭横贯在树林中,飞过一群群归鸦,她总要坐在废窑上,大声唱着。成群衣着褴褛的小儿围着她,拖着疏疏的黄发,拖着破的大鞋,他们喜欢听她唱,他们和着她。但是这几天,无论哪个棚子里,只要一听到她的歌声,人就更打战,谁有那末硬的心肠不怕听那哭似的,绝叫似的声音呢?

    有几个人,忍不住从板门缝边望外张,外边仍旧浩荡着凛冽的长风和无情的雨雪,然而是什么鼓着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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