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三日 (第2/3页)
勇气,他们罩上一块蒙头布,瑟缩地走了出来,向着下边走去。风卷着雪片,夹着雨,好像把人也卷在里边了。这里看得很远,然而没有人去欣赏风景。他们偻着身体,迈着迟钝的脚,雪在他们脚下沙沙响着,他们下岗来了。罩头布变成了白色,衣服上也斑斑点点留着许多白,黑瘦的脸上流着雨水,两个闪烁的眼睛在张着什么。他们不敢走到二十二号去,他们在那屋前停了一会,院子里正有两个小孩在玩雪。他们又走到屋边,听到厨房里碗筷的声音很响。他们咽着口水,怀着怅惘,无力地,在雪地里又一步一步踩着回去。雨雪把衣服湿透了,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冷得发麻,冷得连痛也不感到。但那冷的身体里面,有个东西在燃烧,在发热起来了。
二十二号的人这时正在吃早粥。杨先生还躺在里间床上看刚送来的报。一碗豆浆在他床边冒着热气。他已经不发烧了,不过还有点衰弱,都以为他还需要多睡几天。外边吃粥的人有他太太和他的小姐,小姐的未婚夫,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这位太太只生了两个少爷,他们醒在床上的时候,就被饼干塞饱了。
“这家伙我恨透了!”太太望着那扇门说,门上挂了一个旧的夹门帘,张妈刚刚从这里出去,“不错,王仲拿了几个钱放在我手里。我人是穷了,他爸爸这两年没有在外边,可是王仲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我不过为的那花名册上人数不对,我们不能乱做好事。这岗子上的一些人,有多少,是些什么东西我全晓得。可恨这个长舌家伙,她风风雨雨,现在全岗子都晓得啦,刚才汤老二娘就跑来求情。哼,他来了不到四天……,我是看他爸爸病得很,我又常常要进城——,倒有六七天没有来,还说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病呢?张妈虽说工价小,两块钱一月,可是外混不少;要不是我们,王仲他们肯常常给她一元两元么?真是坏得很!”
客人只哼哼哼地应着,他懂得这女人,他不愿说什么。他做客住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杨先生慷慨,谁人不知他是靠着他们的。
“还有更可气的呢,老郭是什么东西,从前他逃命在上海的时候,住在我们家几个月,哪天不从我手上拿零用钱!现在他要充面子,图名做慈善事,却又不放心我!既然在我们住的地方,又是由我讲起的,为什么不把衣服先送到我家里?当然应该由我去发!地方上的人谁不知道全是我替他们设法张罗来的!”
大小姐用冷淡的颜色看着她,凡是她这末说的,她就那么说,她们心里是永远闹着别扭的。
只有杨先生明白她,她有许多苦衷。这次他病,她请了医生来,又买了那末多开胃的东西;洋炉里的煤也加得满满的;张妈本来吵着要走,这几天也听不到她讲闲话了。他这两年没有合适的差事,钱少了,地位低了;好些有位置的人,从前都受过他周济的,难道现在他还得去求他们么?家里人都不能太吃苦,这两年来,全靠他一人张罗,自然也有许多连他自己也不过意的地方,但他不能说,他也不必说。
太太最恨的这一家人中也许就是那一对未婚夫妇。譬如她现在正在生气,而那一对已经不上学的人,却还舍不得不弹曼陀铃;他们昨天到山上去看景致,今天又在商量用什么方法可以到湖上去。爸爸早已没有官做了,他们却还要充雅人!她用力推开饭碗,很想找个理由闹一下,却又想到睡在床上的杨先生。最近从王仲他们的情形看来,似乎他们的生活有一点新的希望。于是她忍着气忿走进里屋去了。
汤老二娘求情的失败,顷刻被许多人听到了,消息也像风中的雨雪一样,不停的向四方飘,飘到一些关着门的棚子里,一些冷的,阴暗的,显得空洞的棚子里。
“都是些鬼!这些穿长衣着皮鞋的鬼!”杜老板含着一根长烟管,也在自己家里叹息。
“太太,哼,什么太太呀,真见不惯,那么大年纪,还蓬着一头二道毛……”老板娘坐在矮凳上临着窗口绩麻,腿里夹着一个小木箱,里面瓦缸里有一星星火。
“娘!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她藏了许多施赈的钱?”
“谁知道呀!他们有钱施赈,却要勒买我们的地,照市价也不肯。还只说我们老百姓靠地皮发了许多财!看你爷把那三亩地卖了,明年春上拿什么来种,我们也快要人来赈济了!……”
“到那一天,也许还安静些。这几年一见到那些穿长衫的人来这里串,我们就提心吊胆。藏在那呢帽下的,真不知是些什么鬼想头呢!”
他们有过一些地,一些破房子,可是慢慢的别人买了去;别人在那地上盖了一些平房,或是洋房,收很大的租金。这本来不是他们愿意的,但结果总是这样。他们拿的一小笔钱,不够做什么,慢慢也就没有了。
杜老板是这样,隔壁他的堂兄生活得更坏;他们后边的赵老四也不如。唉,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不冷的冬天只在临溪洋房里的张公馆。
“好雪,只是还要再大一点。”裹在皮大衣里的张老爷这样想。他正从暖融融的屋子里步出来,凉风拂在他红润的面孔上,他觉得格外清醒。他发亮的眼光搜索着一切隐藏在洁白的雪花下面的景物,他的鼻孔大大张着,吸取这晨间的清新的空气。有着小髭的唇吻,在一种惊奇和美妙之下翕动着,像他常常在一个美的女性前面那样。
汽车停在扫干净了的走道上,车玻璃上有着薄薄的一层雾。
含苞的腊梅才使人担心呢。
老爷觉得很满意,一脚跨进了汽车。何生接着把门关上,他什么时候都做出专心听吩咐的样子。
“打电话到徐公馆,请他们太太小姐们来赏雪,吩咐厨子预备点合口味的菜。黎三少爷同少奶奶也打电话去请。”
汽车从平的甬道上走出去了。橡皮轮的两边,飞溅着一层雾似的水。
太太像解除了顾虑似的,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滚到床外边来些。她一点没有不爱他,可是她近来在想着一个人。她很喜欢没有人的时候,舒舒服服自自由由的想一下。她年轻,美貌,受过高等教育,会唱,会弹,会画,看过一篇小说,或一个电影,会发表意见,那些意见都高尚优美,适于一个高贵的太太的。她很厌烦那城市的生活,每天应酬一些朋友,打牌,看戏,下午上咖啡馆,礼拜六晚上去跳舞。而且她一天天瘦弱了,她需要清静,需要空气,她们搬到城外来。然而她又恋爱了,她是常常要闹恋爱的,恋爱于这些人是一种美好的营养,像苹果或桔子一样。
炉子里燃着炽热的煤,窗帘重重的垂着,一缕水仙花的香意流荡在房间里。房子是经过匠心布置的,浮着一层温柔的紫色。一只猫贪睡在沙发边。沙发的靠手上有一本翻过的小说,里面大约讲着男人和女人的事,一些痛苦的甜蜜的那些生活的享受。
桌子上陈设一件古董,一束鲜花,墙壁上挂一幅字,一幅山水。再有一点音乐,一杯美酒;但假如没有一点新的恋爱,没有一点传奇,一点刺激,这该多么平凡和空虚!所以她恋爱了,她除了恋爱便找不到别的游戏。他当然也有他的佳遇,不过他不说,她也不问,她无须知道这些。他们和平生活着,大家过得去,都有面子,就够了。
她的心像房中的气候一样,温暖,不太热。她的一双臂膀,从宽大的睡衣里面裸露出来,她望着那染红了的指甲,想着什么,期待着什么,这些思绪绝不会烦恼她。
她听到了,她知道外边还在不断下雪,气温仍在零下三度,但这于她有什么相关呢?这更安静的日子,正是她需要的,她愿意单独享受在这屋子里,幻想着一些奇怪的事,自然她有时是很欢喜热闹的。
听见兰儿在梳装室里整理家具,她本来想吃一杯凉水却懒得去叫。
有人在电话里说话。
小门开了,一个花匠送了一大把鲜花来。
几份赠阅的报纸,原封塞在废纸篓里了。
门口有什么人吵起来了。
“我还说是叫化,又是什么要药的。谁告诉你我们卖药……”
“可怜我家媳妇,唉,她那小孩……不管有什么药,讨点吃吃吧……”
邱家老婆子颤抖抖挨在门口不肯走,几根白发从包头布里爬出来,披散在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那常有的天真的神气,这时完全消失了。
“这一伙讨厌极了!全是何生惹出来的。走,还不走,太太看到了又得骂我!”
铁门砰的关上了,她被推了出去,站不稳,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了。她用力挣扎,想从雪地上站起来,但那麻木了,失了知觉的双腿站不起来,两只手像在空中捞摸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她想骂,骂不出来,像有一样东西哽住了喉头,她艰难的洒着辣痛的泪水,无可奈何地望着空中。天空中像是无底的,四方翻飞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雪团,还夹着霏霏细雨。
一线要晴的阳光也没有。
走来一条狗,歪头望着她。它背上的毛,全是湿漉漉的。
溪边有人打冰,冰冻裂了,发出碎玻璃似的声音。
远处汽车喇叭在叫,是上山去玩的吧。
另外一个淘米的走来了。
两个,三个,那起背着孩子进城的岗上的女人,陆续向着家蹒跚的走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男人空着肚皮,蜷在棚里的角上,想着那抗着冷和饿的妻儿的命运。他们曾使用过他们强壮的手和脚,养活过自己,养活过老婆。但现在,没有人要他们了,他们失业了,每天不得不苦痛地打发妻小上路求乞讨食。
他们等着,含着希望,她们会带一点夹着菜汤的剩饭,也许是焦了的,也许是三四天以前馊了的。但如果还够吃,那一家就很高兴了。
从前还做梦,梦想有一天回去,那些生长他们的土地又在他们脚下翻滚,发出浓厚的香味。梦想到又有了二角钱一天的工做,可以买一斤面,或是喊老婆把身上这件破衬衫洗洗。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想着:“唉,天快晴吧!让太阳出来晒晒,实在太冷了!”现在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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