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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子 (第3/3页)

了手,都走过来,从一个悬着的铁锅去舀饭吃,那黑小子便在这里收拾着,他扮着鬼脸,流着汗,他拿着一个水桶,朝井边走去。走到黑地时,松子看见他挥拳头,吐口水,而且翻一个跟斗,小声吹着口哨,就没入黑暗中不见了。

    松子不敢留得太久,最后瞥了一下那渐渐小下去的火焰,从那些黑树丛下,曲曲折折闪到后边去,那一片有着瓜的地方。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微微的星光,四野静静的,远远近近都响着蛙的喧闹。小声哼着的蚊子,也不时掠面飞过。松子快到瓜田了,并没有惊起狗叫,然而他却看到在那边田埂上,有一小团黑影,一个小小的红星在那里闪闪灭灭。他辨得出这是那老道人在那里吸烟。他从来不念经,不磕头,他锄土,挑水,捡柴,很少讲话,从没有笑过。他胡子很白了,可是他若抓着来偷他的菜或瓜,或果子的,像松子这样的人时,会很不客气的使用那一对老拳。松子晓得这一点,所以屏住气,悄悄傍着一株大树蹲着,望住他,也望住隐在蔓生的藤叶之间的大瓜,用大的耐心等候着。

    老道人悠闲的休息着那疲劳的四肢,慢条斯理地吸着烟,脑筋里一无所思,在凉的夜气中,在这里踏步。他把眼光放得远远的,似乎是山的那边,又似乎是看不见的穹苍之中,不见他有要走的样子。

    听着远远的狗吠,松子更急了,他觉得肚子一阵阵的痛起来,头也有点晕,他想鲁莽的去抢,到手后就拼命跑回去,又想这老道人,既然养了狗,何必自己还来看守?他想放弃这里到别处去,然而那瓜,圆的,有着红肉,一掐就溢着甜汁的瓜却把他钉着,他烦躁地想着许多不妥的计划。

    终于,那烟火熄灭了,头上顶有一个小髻的道人,站起身,巡视了一周,踱进庙去了。

    心都炸裂了似的喜欢,他飞速几蹿,就伏在一个果真是很大的母瓜上了。一阵清香迷满了他的嗅觉,他捧着它轻轻的在地上敲。嘴唇上挂着长的口水,眼睛里放着火样的光。他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恨不得满抱着跑,他的手在打抖,全身也在抖,他就要把那瓜敲破时,忽然,真是太奇异了,一个声音在他头上响着:

    “干得好!”

    他吓得呆住了,好久才恢复意识,他拔步想跑,一只手,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捉住了。他把头侧过来,原来就是那黑小子。他望着他,声音是那样刁,脸上挂着奇异的笑,他并不敢就完全放心,惴惴地望着他。黑小子接着说道:

    “干得好!”他笑得更可怕了,看着他。

    他想跑,可是那手也就更抓紧了。他清清楚楚听见他说:

    “不准响,你一响我就喊捉偷瓜贼。听我,我就让你大吃一顿,不过,得先来玩一下,嘻嘻嘻……”

    他不懂他的,然而跟着来的一种手势,使他本能的骇得叫起来,而且拼命乱打着那个压下来的比他大的身体。他忘记了西瓜,也忘记了老道人,忘记了一切恐怖,他气喘地骂着。那个也不饶他,两人就在西瓜田里滚在一团鏖战起来。从庙前奔来的狗狂叫着冲来,人的吼声也跟着来了。他们两人都骇了一跳。趁着这一刹那的机会,松子挣脱了,慌忙逃走,后面追着几条大狗,追着一些散落下的石头,有几块打到他身上,他只无主的惶惶不停地乱跑,他穿过这个村,一些人家开门来看,几十条狗都应着吠起来。幸好他没有被捉住,他逃到冈上了,一上冈,狗就停止了追赶,吠声也渐渐稀少下去。他跑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跌倒在这里。他摸着自己被扯破的衣裤,已经不成样子了,他摸着一些肿起的地方,说不出的痛楚,有几处还湿漉漉的。他望星星,星星冷冷地闪着嘲笑的眼。他抬眼望着才来的那方,一片深深的黑暗,静悄悄睡着的小谷,远方,那有着巨墙的地方,凄惨的浮漾着三个黄色的小灯。他难忍的饥饿跑走了,代替的是更难受的肉体上的疼痛,和一种被欺侮而又无告的凄伤。他头枕着草,草已被露水湿透,草上的一颗萤火虫,无力地亮着那微弱的小灯,在前面飞去,飞到无止境的黑暗里去了。他有一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他觉他需要一点什么,他说不出来。他鼓着勇气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忍着痛,一跛一跛走上冈去,朝着有着窑的那方。

    这时的冈上,那有窑的地方,却攒集着一群黑影,不知有多少人说话的庞杂的声音响着,还杂着一些喊叫,一些哭泣。还有几个小小的亮火在那里荡来荡去。松子感觉得很惊奇,但他走不快,在离有二十步的地方,他听到一个尖锐的哭声,那声音是他娘的:

    “我要死了呀,我的崽都死得这样怕人,我的小三子呀!小毛的头不见了,你呢,连手足也没有。我的亲女呀!……”

    松子的心像冰冻了一样,全身寒颤,瑟瑟缩缩从人缝里钻过去,他似乎看见一滩血肉模糊的尸身,他不敢相信那就是小三子,那个黄毛丫头。难道这又是那个吃了一岁的小五子的肚肠和咬坏小妞子脸的那个像狗的大怪物?从那大山上,跑过马路避过巡警常到这没有屋宇蔽身欺侮着他们的怪物,那叫狼的东西又来了吗?他骇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到他的父亲在大声喊道:

    “松子!松子!这狗养的,老子抓着他,总要……”

    松子又抖了一下,他悄然转过身,没入黑暗里了,那无止境的黑暗里去了。

    一切都又沉静的时候,只还流荡着一声声女人的,那娘的哀哭。

    一九三六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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