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村事件 (第2/3页)
是,——啊哟,死丫头,你咬我,我不打死你。”她推开小珍,一边扣衣服,一边还继续她的快得炒豆子似的话语。
看得见芋田里七七和桂姐埋头在那些剪子形的大叶中,掘出来的都是嫩芋子,好吃,但太可惜了。
老幺放牛去了。他喜欢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他不懂得忧愁,他爱那条牛爱到极点。有一次他们俩顺着草走到北边的乌鸦山脚,不知道怎么,忽然从山上跃出三条狼来,亏了牛同它们斗,他伏在它身上大声喊,后来有两个砍柴的来救了他们,从那以后他们的感情就更好了。这牛已经很老了,田里的事不能多做,但全家都因为它救过老幺的命,谁都不忍杀它,或是卖它,其实也找不到人肯拿钱换这条牛去。
得禄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只添了一层懊恼。他不愿说话,凶横的坐在他妈的身边,眼睛望着东边,山那方有一个他恨着的人。
“呆子,你说呀,事情总可以说的,好商量呀……”大家催着他。他望了望芋田有两个蒙着印花头巾的头在那里蠕动,气忿填塞住他的喉管。他咽了一口气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那老鬼看上了七七。我可不干。”
李八爷只说可以把七七作押头,送去做一阵子工,将来还不是可以回来的;他不知这年轻人把那黄毛女看得那末了不起,倒表示后悔不该替他想法子;他看到这生意有一点困难时,便停止了。
然而这事终于成功了。
七七知道了陈大妈,三婶,甚至全家都预备送她到赵老爷家去做女工,她就哭起来了。
“你尽管想想,现在爹。唉,明年收成好,我们一定把你赎回来;下年我们要积钱了,老幺也出去,替人家做活去,桂姐也要多做点杂活,搓烛心……你三岁到我家里,哪一点我不当你亲生女儿,明年要是能接你回来,你也十六岁了,我就替你们圆房。现在你就救救爹,好在翻过山就到,绕前边走也不远,还不是可以见面的。”陈大妈陪着七七流了许多眼泪。
到晚上等到大家都睡静了,七七悄悄走到坝子里去,她望着那座将要隔断她与家的山。她怕,她不愿去,赵老爷她看见过的,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流传,要是——一种只有少女才有的防御的心,感到很大的恐惧,于是她恨着这家里人,她哭起来了。
有时,在无人的时候,得禄想跑来安慰她,她只对他瞪眼,吐口水,嘴骂:“短命的!该杀的!没有良心的……”
在决定的那天,七七跟在大婶后边,从家屋里出来走上了那座小山,一边走,一边哭,大骂得禄是孱头,是天底下一个最无用的人,全家都劝着,得禄被骂得生气,赌气先跑了。七七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妈说:
“那双袜子补好了,在我的枕头底下。”
大妈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她道:“我会告诉他的。他也无法,明天还要进城去接他爹。……”
时间慢慢过去,爹回来了,病好了。可是七七不准回来,得禄去看过几次,有时无法见到。他们只好约到在山上碰头,次数也少得很。而且,那为得禄所猜中的事,也就是常常在七七心中引起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是不能责备七七的,七七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没有抵抗的力量,当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时候。得禄除了在山上为这事打七七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在心中,怨恨却一天一天积高。全赵家庄,梧坪,丰临口,几乎东村的大半人都知道得禄在这一年中不知老了多少,深的纹络在年轻人的脸上,写了这事的历史和这历史所造成的新的性格,一副长年在忍受之中养成的很忧郁的性格。然而这事将怎样结果呢?
四
红着脸,鬓边的短发全湿了,三婶拐着一对茄子脚,从外边跑回来,喘着气:
“搅拐了,大路上全是人,朝赵家庄上去了呵,出了事呵!小珍子!娘在这里!来!去呀,大家一齐去看看吧。”她拢着头发,抹着汗,又将汗手抹在衣服上。
陈大爹用眼睛望了他儿子一眼,得禄却低下了头,手理着脚上的草鞋。
“是不是打架,打死了人?妈,我要去。”
“药里的甘草,少得你,莫问我,我不管。”陈大妈把一件旧棉衣朝怀里一夹,冲着站了起来,望也不望桂姐一眼,接下去骂:“哼!那种人家,要是有好下梢,天就没良心了!他妈的×,我×他十八代祖宗!七七不是我养大的媳妇?我去了,不准她见我,我恨不得咬他肉。那些不得好死的杂种们!还是去吧,死丫头,看看去,事情该不会出在七七身上吧?去呀!去呀!”她走在头里,靠着门又站住了。嘴里还咕哝着:“砍头的东西们……”
“大妈!大爹,三爹在家么?二哥动身了没有?你们还不知道么?”八房里的得贤侄儿,飞似的一路跑来嚷着,用了拳术家的姿式,脚一并就站在门口了,沉住气,两颗眸子只朝屋子里面搜索:
“李祥林要我通知你,王金已经去了。”他看见得禄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蛮牛似的两颗眼珠里,透出一种漠然的光。
陈大爹又望儿子,儿子在咬嘴唇。
“什么鬼路子?你们搅什么鬼?”
“呵,大爹,你们还不知道么?今天开会,快去吧!不开个会还成么!去年饿死一些人,春上有人出去讨米,现在阎王又要拉夫了。年成坏,没有吃的,年成好,也没有吃的,田上的收成不是全挑到别人家去了么?农民协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现在那些鬼东西都要回来办团防了。抽丁抽款,团防办好了,无非打我们!真他妈的!二哥!走!大家都来吧!哪个村子上没有去,真比正月玩龙灯还热闹。”
陈得禄抖了一抖站起身,避着父亲的眼光走出去,嘴角上咬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吹着口哨,分不出调子来的,走了好远还吹着。他觉得背上有一点痛,那里一定停留有几对眼光。
“去吧!阿珍爹,我们走了。”三婶抱起阿珍,跟在后边连拐直拐。桂姐拔步也跑了。
“妈呀!我不要一人在家,我也要去。”老幺在里房叫着。
目送着儿子,儿子走得很急促,绕着山嘴,往大路上走去。那条路上,线似的,不断的,接连的一些乡下人在朝一个方向奔去,而且传来许多听不清的嘈杂声。陈大爹心里盘旋着,一幕一幕的儿子改变了的神情使他不安了:“他妈的,一定有鬼!”于是他也站起,朝人多的地方去。
“老头子跟着跑鬼呀!”大妈很想留住她丈夫,但看到他不做声,便赌气走回里边去了。
秋天的阳光下,系着花布头巾的妇女们,挤在一群群穿粗蓝布褂的男子们中,在窄路上,成行的走在割了稻的稻田中,又散兵线似的,无次序的往前冲。一些好奇心,一些大声说话,掩饰着不安的心情,一些昂奋的,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都混在一个洪流里,被狂风卷到一个地方去。
这一股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密集在赵家大坪上了。人在人缝里钻着,肘子碰着肘子,脚踩着脚,探求着的眼光,掠过这个面孔,又掠过那个面孔。互相问询,而又等着,等着那要来到的一个巨大的咆哮。
“什么时候了呀!还不开会!”
“急什么,反正今天要开。”
“要是我们的决议,城里不接受,那又怎么搞呢!”
“哼,不接受,我们不怕。”
远一点的地方,那些大石凳上,蹲得有人,坐得有人,大家谈起家常来了。
“猪涨了价呢,前几天我那花猪赶到城里,换了二十六吊钱,要是能够等个把月,那就好多了,说不定可以换三十几吊呢。”
“我表姐前天生了一个丫头,唉呀!真怕人呀!她一个人在房里,就睡在床上,看那丫头在脚盆里划手划脚哭,后来声音也没有了。不凑巧她小叔子撞进来,一喊,没有法,我表姐只好丢了一床被子去,家里人也来了,洗了洗,弄些乱棉花包了起来,偏偏,那小东西又活了过来。表姐哭,她们也没有骂她,谁不晓得她的用心呢,总之,没有法。”
小孩子也夹在这里听故事,围了好些人,尤其是妇女,题外生枝,各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冲到嘴边,压不下去,咭咭呱呱的。
那些比较大一点的,就这里钻到那里,高声说: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收成归自己!”或是唱着歌,那从农民协会散出来的。人还在陆续聚来,农民自卫军的队伍也来了。
“看,看小牛!你是什么,排长,穿破裤子的排长,××都掉出来了!”
许多人跟在说话的后边笑起来了。小牛脸红红的,去摸裤裆,还好,并没有什么,于是也回骂道:“×你的娘。”
看的人还是不饶他,指着挂在他肩上的那条锈了的土枪:“这是什么!这有一个卵用,还不如把胯下的背上来还好些。”
等到小牛要生气了,他们便哄着走开了。那边又围着一群人:“李祥生来了,看,小龙也在那里,他妈的,小龙也会演说呢,哈,漂亮!”
手膀上缠了一条红布的纠察队,也出现了,在维持秩序。自卫军的梭标,成行的伸出人头,一些红缨络,在阳光下,显得火也似的,在人海中燃烧着。
有人宣布开会了,大家都挤拢去。
大拳头往上举,跳到台上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后来有人认出来是丰临口的毛机匠。但大家心里有一个不安的大疑问:
“王金呢?王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王金这时正在赵老爷的西院小厅子里,这里摆了一些字画古玩,很清幽,平日赵老爷总要在这里消磨大半时日,没有客人的时候,便独自躺在炕上过过瘾;若有客来便谈谈天。闲杂人是不能走到这里来的,这天王金要同他商量要紧的事,所以被请到这里来了。他到这里来是第四次;为了农民协会的事,从前也来过。
“请你替我想想,你们也该替我想,”赵老爷挥着手里的一根旱烟管,唾沫不住的往外喷,来回在屋子中走来走去,“这大半年来,那样事情我没有听从你?钱仲实,田比我多;李元泰,城里开了几个铺子;张海生兄弟都当得有差;可是他们跑到省里去了,乡里的事就是我承当。新谷呢,他们拿船装走了。我有多少?我家里这末多人!现在呢,……”绯红着脸,气也接不上来了。他恨王金这一批人,自从有了农民协会,他不知加了多少麻烦,他更恨钱仲实这一伙,他们从来不替他设想,有事就怂他来遭殃,不过他不愿在王金面前骂那些人。他觉得王金这人厉害,他怕他,却还不能不对他表示好感。
王金坐在侧边椅子上,手上拿了一根香烟,他的外表有属于农民的朴质,和军事家的沉着,他有一种温文儒雅,却又混和在一种精明强悍之中。他使人爱他,也使人怕他,相信他,尊重他,依靠他,但并不能真的了解他,了解他伟大的能力。他用深切的眼光跟着暴躁的赵老爷用力的吸着香烟,香烟头上积了很长的灰,落到衣襟上了。
“你来东村不少日子了,情形你也该明白些,哪一天晚上我菜园里不被偷,哪个山上我的树不被他们砍走?这些家伙,哼!狡猾透顶了,你要问他,骂他,他就装出一副蠢样子。你们说我地主,我通通不过三百来担种,却要养一百来家人。连账也还不了。要是有人要,我就把田卖掉,还了账,做一个穷老百姓,好,让我也加入农民协会吧。”他做出一副可怜样子,又去咬着那值钱的旱烟嘴子,那个比海水还绿的,透明的翡翠。
这些谎话并不能使王金忘记他的恶行,他有做官的朋友,他也开得有铺子,而且是当铺,他的田的确有四百多担种,这要占地三千多亩。他有爪牙,东村的村长,乡长,保正,大半是他的人;他办过团防,打那些佃户,打他家里的工人;他的小老婆是强买来的,他的妻子为他气得病在床上,他从不看她。女佣人都是他的下媵,那些从佃户中挑来的饿饭的却是标致的女人。他不能忘记他,在大门外边现在就有几千人要来了,这些将他恨得透骨的人,这些时时记得他,要咬他的人。
一个不会忘记的人从门口出现了。
赵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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