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村事件 (第3/3页)
回过头来一看到那令人生气的龌龊的脸,忍不住厉声骂了:“什么人叫你来的!出去!”
陈得禄往门坎上一坐,踌躇了一下,说道:“我来看七七的,今天一定要见她。”他觉得坐在那里的王金加增了他许多勇气。
“放屁!你还不滚出去,”赵老爷觉得王金的眼光很难受,只好又软了一点:“你要找人不是在这地方,后边去找。”
“后边没有,你藏到什么地方了,今天你不让我领回去不行。”陈得禄鼓着很大的勇气来,不知为什么,一进了这所大房子,便觉得心有点空,怨恨与恐惧交织着。他不敢望赵老爷,从出世就怕他,在他的后边有一种看不见的势力时时控制着他们的。
“发什么疯,你这蠢猪。来个人!把这东西赶走!有人没有?”
家里的用人们都被邀到坪上开会去了。有些女人在上边屋子里做针线。
王金赶忙用手去理头发,他遇着了陈得禄的眼光,一双被打伤了的眼光,求救的,惭愧的,恐慌的,而且两手垂下去,失去了知觉似的倚在门边,又把脸转向院子去了。
这是曾经为王金所挂虑的,他知道这些人,他们比牛马还压抑得可怜,比牛马还驯服,虽说他们心里燃着暴烈的火,但这些火只会烧死他们自己。王金也不免有些觉得尴尬,只好赶忙说话,容色仍不失去一丝沉着:“我想,关于新办团防的事,我们得商量商量。你莫上钱仲实他们的当才好。”
赵老爷也忍着忿恨,只想一脚把陈得禄踢出去,这是什么东西,今天也敢坐在这里放赖,但他不能在王金的面前,摆出他全副的威严,他烦躁的,勉强不做声,听王金说话,同时觉得有一个重大的威胁在王金所说的后面。他不能立刻来一个很好的处置。
院子里有两株梧桐,在高处伸着密密的叶子,紧紧遮盖着全院子的太阳,只从一些落叶处漏些稀疏的影子洒在阴湿的地土上。这些树,这些地,和院墙,和死静的空气都变成非常讨厌了。陈得禄说不出的惶惑,只想一跳,飞过墙去;又想扑过去,咬死这条疯狗。他一听到他的声音,连那无声的气息都起着无底的憎恨。他的心扑扑的跳,又转过脸来望王金。王金还在无事般的说下去:“你要懂得这是一个计谋,现在他们要对付我们,不只拿你去做牺牲,……”王金的坦然神气,使他安静了一些,勇敢了一些,于是他车转身朝里坐着。
“这事我懂得,我懂得,我不怕,明天我要进城去,我要进城去,……”赵老爷红着脸,但心上有些狼狈。
憎恨慢慢燃烧着,陈得禄难受的望着自己的手,那两只能举一百斤重的粗手,半年来,他曾希望过有一天能绞死他的仇人,只那名字就使他做一点非常的事,但为什么适才却不起来,又不是要他去杀人。陈得禄注视着那个臃肿讨厌的人,相信可以向那发着油光的脸上唾去一口痰,只要再有机会,他一定什么都可以干。他做出一个有勇气的样子,望着那个王金。王金似乎没有注意他,只继续谈话,但他的确又看见王金拿手放在头上去摸头发,摸了一下,又摸一下。陈得禄马上站起来,做了一个凶样子,但立刻脸变得灰白,而且**起来。他像被咒语定在那里似的不动了。
“高长庚!高长庚!王二嫂!王二嫂!”赵老爷用力喊,他感到非常不安。
“妈的×,抓住他,”忽的王金冲到他面前,扭住他的衣领:“你还想怎样,外边几千人要看你受审,好家伙,抓住他,死了么,来呀!”
“天哪!……”陈得禄喜欢得想叫,潜意识的只想逃跑,他骇怕去看那个被逮捕的人。
赵老爷一挣就挣脱了,大喊:“救命呀!救命呀!”他想向外边跑。但王金又扯着他的袍子了,王金骂着:“不成,今天得同你算账了!”
“快来呀!老爷出事了!……”一群女人的声音迫近了。
陈得禄看到又快挣脱,赵老爷举起拳头下狠照着王金头上劈去,他不再思索了,扑了过去,一推,把赵老爷伸出的那只手打开去,跟势,他睡倒在地上。
“活捉赵阎王,打倒剥削我们的恶霸地主!”王金使尽了力高喊。
“啊呀!要死的呀!造反了!”几个女人跳着跑进来,大家挤拢来去扯,骂着,吵着,拍板凳,打桌子,王金被包围了。
“快,快,舅爷,三成庄,七里坪,快去呀!……救命呀!”赵老爷在地下哼着,并没跌伤,只等一得机会就跑。
“汪!汪!汪汪汪!”狗在人的脚步后边叫唤,一群人拥进来了,狂乱兴奋地喊着:“打倒土豪,打倒压迫我们的团防总司令,收成归我们!……”
于是,赵老爷在一群那些他认识的靠着他吃饭的,褴褛得像鬼似的农民中被拥出去了。
五
在人海里,伸出数不清的拳头。一个角落里又一个角落里,迸裂出一些愤怒的叫号,这些叫号巨浪似的跟着密集着的人头,推送到好远,一个浪潮过去了,新的,吼着更大的波浪又生长了。这里,这赵庄的坪上,旧日的沉寂死去了,那种窒息人的阴霾一下被狂风卷走了。现在呢,宇宙改了颜色。高高的太阳,更显得焦躁,点缀着山色的枫林,如火似的燃烧着这浸陷在旋风中的怒潮。那些积压的冤抑,一齐爆发。预感着将要来到的胜利,心儿快乐的战抖,尽情的呼啸,那些骇死人的雷样的呼声。
“×你十八代祖宗,看你还不还三斗六升地!老子早就要同你算账的!……”
“审问他:私办团防是什么意思,他妈的,你赵阎王又想吃人了,是不是?……”
“烧他房子,让他也无住处。……”
有一些人口里跟着喊叫,但却起着无名的惧怕,他希望实现的东西,又不敢希望来得太快。尤其是老年人,陈大爹就站在人群中哭了,他看见那些人,像他自己的这群人,都红着脸,忘记了一切,一个两个的跳上高处,那中心地点演说。在那些轮流演说者的旁边,站着死了似的他的仇人赵老爷。这情形太激动他了,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恨不得也跑上去,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吐过一口唾沫去,但他手脚痉挛,说不清是喜欢过度,还是惧怕,总之,他不敢看那张表情空虚的脸,他只想逃离这伙人群,这激动是颇难分析的。
赵老爷开始还结结巴巴分辩,他意志清楚,他想:“妈的,你们这批狗杂种,真的敢把我怎样?你们要什么,我答应你们就是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但后来,一片一片吼声遮没了他的话,没有人听他说,一切蠢得像猪样的脸,驯得像牛样的眼睛,都变得狞狰,粗野的逼迫过来,他怕起来了,感到了暗淡的前途,他战抖了,停止了思想,漠然望着前方,飘然无力地站在那里,时时要人来支撑。不过他还有希望,只是希望却又很渺茫。
忽然,有几个人从东北大路上慌乱地跑来,连声叫道:
“来了!来了!搬人来了,都拿得有家伙,总有千多人,快跑吧!快跑吧!”
妇女们先叫起来了:
“毛儿爹呀!快回去吧!……”
“坏了,坏了!狗婆呢!狗婆呢!啊呀,我的狗婆不见了!……”
于是人在人里面挤着。
新的愤怒热情的力反而生长:“娘卖×,老子来拼一拼,杀死他们几个吧,是些什么不怕死的臭虫!……”
秩序乱了,王金的出现,挽回了混乱的空气。
“现在时间短促,我们要马上决定,”正金用眼睛巡视着四周,说,“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起来,一切归我们,我们自己来处理我们的财产土地,我们要打倒一切剥削我们压迫我们反对我们的。一条是:安静回家,放下我们的一切,取消农民协会,解散工农自卫军,投降敌人,做永世的奴隶,怎么样?”
齐整的,划一的,雷似的答应了:“永远不投降,我们自己干。”
“那末,”王金又用深沉的眼光巡视了一周,“现在得先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停了一停之后,猛的一手抓过赵老爷,接着大声说:“这个人该怎么办?”他闭住嘴,只用眼睛去搜索。
人群里起着哄哄的,犹疑的声音,后来不知是谁喊了:
“打死他!”
有人在附和:“打死他!先打死他再讲!”
接着许多声音也叫起来:“打死他!”
一些妇女们也远远站住念咒似的说道:“打死他!”
王金还站在那里等着,没有人走上前去,他们都希望打死他,却谁也没想到动手。
又有人喊起来了:“只隔四里多路了!快点准备呀!”
呼声从山上的回音听到了,风动着树枝,传播着恐慌,人群里微微起着骚动。
“队伍站到口子上去拦着来路!”王金吩咐了。
李祥生跳了出来:“同志们!时间不等我们了,解决他!打倒万恶的地主!打倒强劫财产,强夺妻子的魔王,打倒……”
一片吼声应和着:“打倒……”
搬了来的救兵们,那些同样受着压迫的佃农雇农,贫农们,长久生存在欺骗之中的又被骗着拥来了。他们要抢下他们的主人,那个养活他们的家的,要没有他,他们将种什么田呢,他们是没有土地的,何况,他是有势力的人,如果他吃了亏,官府一定要惩办的,这一乡人都将无死所了。所以,他们拿起扁担,锄头,耙,一伙跟着一伙,在赵老爷亲戚家族的领导之下跑来了,尤其是那些收租看地的人。
队伍,肩着梭标和土枪的自卫军,一齐向东北警戒,他们都紧张,都感到了肩上的负担,不只是一些铁的木棍,而为着那新的负担喜悦。他们互相呼应着:“不怕,不怕,来了就揍。”
赵老爷脸上有点红的,满染着希望的颜色,又灰败了。他瑟缩地坐在那里,全失去了知觉,大滴的汗从他的额上,脸上一行行往下流,手背上也全是水。他**着,无光的木木的眼睛昏迷地望着,并没有人来碰他,虽说许多牙齿都早已咬紧了。
站在小龙身后的陈得禄,怕遇见熟人的眼光,他捏着拳,低头站着,等着什么似的。
后边,人群的后边,传来了催促:“打死他呀!快点,那狗王八还怕他什么,你们怕,让老子来……”
于是,不知有许多人向前挤,呼声吆呼:“今天是总算账的时候了,送他同阎王会面去,打呀!……”
一只脚伸来了,一下就把那个软球似的赵老爷踢滚了:“看老子揍你!”
跟着一阵疯狂,无论怎么也压抑不下的疯狂起来了。人失去了理性,在突破了藩篱之后大家争着动手了,一边乱骂,一边吐着唾沫,拳脚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妇女们也挤来,咧着嘴,披散了头发,哭着,为欢喜流着眼泪,她们也要来一脚,来一拳,要来看一看那被打得不成形的东西,那个吃人的老虎。
赶来的越近了,人群却还不忘却,不丢掉那早已死了的人。王金大声镇压着。说:
“你们做得很够了,现在该怎末样,得想法子呀!已经有同我们差不多的人拿武器赶来了,是打他们,还是走,找个地方开会去,我看,我们到土地堂去,他们不一定会追过去,等他们在这里打丧事吧!好不好?”
飞速的,兴奋的,黑压压的一群,向着一个地方流去。自卫军在后边慢慢地退。
六
夜晚,月亮又照到松林的时候,那被暴风雨蹂躏了的坪上,静悄悄地躺在月光下,一个黑影子在这里出现了。陈得禄躲避着同志们,悄悄来到这里,他望着那屋,那屋里闹着。他想着一个人,不知道是趁机会跑丢了,还是又正被人拷打着。他望着那坪上,那坪上曾睡过一个睁着眼,暴出了眼,流血的尸身,他想这尸身也许埋葬了,也许正停在那屋子里,他不能再打他了,他失去了机会,他捏着拳,暗暗后悔。但后来终于将那发烧的拳头伸了出去,大大地呵了一口气。
后来城里开了许多兵来。这些人都没有确实下落,但狂风暴雨却四处响应着,一直闹了许多年。
一九三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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