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信念 (第2/3页)
这里,就感觉到肚子上难受,好像自己的肠子脱离开腹壁那末难忍的疼楚。
“娘!你别哭!二婶!你,你这是干么啦?”可是她自己却止不住也哼哼唧唧哭起来了。
雪引着黑暗,黑暗压着雪块,厚重的无底的叆叆的云层慢慢降下来,风猛力地打着窗纸,从缝隙中卷进来,房子由昏暝转入黑暗。人的感情也由烦躁愤懑,而转入深沉的悲哀。哭声已经减低,只余一些伤痛的**。二婶把由疲倦而睡去了的娃儿,轻轻移开,自己摸摸索索爬了起来,她意识着她们将要误事了。
金姑只要有人在房子里活动,她便也推开忧闷。火在灶孔里毕毕剥剥的烧着,炕上增了一股热气。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模糊了围绕着灶边的人影。她们又说着,交换着一些梦想,期待着那可怜的白发奶奶和那天真的小姑娘。
三
北风卷着无声的雪片,在无边的原野上,在远近的高岗上,肆虐地横扫过去,一点不给人以怜惜。刺骨的寒冷与吞噬人的黑暗主宰了夜的宇宙。那些被蹂躏过的土地,缺少墙垣,缺少篷盖,人们都蜷伏着。狗更夹紧了尾巴,躬在乱砖堆里,即使看见什么影子,也只无力地合下眼皮。陈新汉一家人在新的希望下,度过大半个夜晚了。只有金姑还站在地下,不时向灶里加火,向锅里加水。她时时问着:“二叔,你说奶奶还会来么?”
“不会回来了!这样冷的夜晚,纵是找到了,三叔也不会让她回来的。孩子,你睡去吧。”陈佐汉靠在炕头,抽了半夜的烟了。
“你不睡,我也不睡。你看我娘睡得多好。”
“唔,她熬煎得成这个样子了。”
但金姑对于他的同情,并不重视,她只将村上新发生的一些事,噜噜苏苏问着。她又同二叔谈到奶奶,他们都希望奶奶这时不会来。因为天气太冷了。
可是有时从狂啸的风中似乎听到一些哭叫,一些哀号,金姑便呆住了,惊恐地望着叔父,用手势止住叔父的动作,意思就是说:“你听!”叔父也屏住气,注意的用耳朵在看不见的远处探索。连假寐在炕上的父亲也坐起来了。可是,什么又都没有。他们在微弱的油灯下,等到天上现了鱼肚白,才肯定把希望推后一天。不久,屋子内就同外边一样静寂了。
黯淡的白天来了,无底的黑暗的空间,慢慢转成半透明的灰白,雪片从天的深处,更密更快的团团的翻飞着下来。没有鸟儿叫,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叫,雪掩盖了破乱,掩盖了褴褛,凝结在地上的牲口粪不见了,凝结在院子里的禽兽的毛骨不见了。凝结在土地上的人的血也被遮住了。只剩下白墙上的黑字,“铲除共产主义,拥护东亚共荣!”压着那被洗刷得模糊了的“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那黑字也被雪水淋洗得狼藉了,像满挂着鼻涕眼泪的苦脸。
这时原野上只有一个生物在蠕动,但不久又倒下了。雪盖在上面,如果它不再爬起来,本能的移动,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渐渐这生物移近了村子,认得出是个人形的东西。然而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它便又倒在路旁了。直到要起来驱逐一只围绕着它的狗。它无力地摆动着它的手,挣着佝偻的腰,倾斜的,惊恐的,往一个熟悉的家跑去。狗已经不认识这个人形的东西了,无力地却又恋恋不舍地紧随着它。一个单纯的思想把它引到陈新汉的院子里来了,然而它却瓦解了似的瘫在地上,看见了两只黄的,含着欲望的眼睛在它上面,它没有力量推开它,也没有力量让过一边去,只**了一声,便垂下那褶皱的枯了的眼皮。这时从那墙的缺口出现了另一条狗,“唔……唔……”哼了两声,这条狗便跳过去,示威似地吠了起来。那躺在地上的生物便又**了。
“爹!外边有声音!”骇醒了的金姑叫起来了。
“狗打架。”
“这声音怪讨厌的,我去赶它走。”
金姑溜下炕,拾了一块煤,她出现在门口时,两只狗都敌意地向她吠。她将煤掷去,狗让过一边,又吠起来了。
“连只狗也不肯饶的……”她娘在被子里叽咕着。
“院子里有东西呢,二叔呀!”
金姑走到这东西旁边,狗更露出了愤愤之声。金姑一边驱赶走拢来的狗,一边拿脚去踢那东西,它微微张开眼哼了一声。于是,金姑被骇昏了的叫声,这声音不是人的声音,像劈竹子一般。
一阵骚乱之后,这失去知觉的东西已经换了干燥的棉衣,躺在热炕上了。拖着蓬乱的几缕头发,投过来空洞呆呆的眼珠,二婶用米汤灌她,金姑投在妈妈脚边哭泣,娃儿再也不认识每天都要抱他的,用瘪嘴吻他的奶奶了,他远远躲在炕的一角,不敢出声。陈新汉已经去找一个熟识的医生去了。他老婆又在无节制地淌着泪,他想起无踪迹的女儿,她要她呢!
“娘!你还认识我们么?”隔一会儿,陈佐汉总要重复着这句问话。
老太婆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连一个表情也没有。
他守着她,望着那更老去的脸,像一块烂木头,嵌着鱼一样的眼睛。他的仇恨燃烧起来,焦灼了他的心,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向着那木然的脸投去:“娘!你尽管安心地去吧!你的儿子会替你报仇!要替你,替这个村子,替山西,替中国报仇,拼上我这条命!我要用日本鬼子的血,洗干净我们的土地,我要日本鬼子的血……”
像咒语似的,慢慢老太婆在炕上动了,嘴一缩一缩的,过了许久,她恐怖地叫了一声:“日本鬼子!”她恢复了知觉,环望她的儿媳、孙子,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像一个被宰后的鸭子,痉挛地扑着翅膀转侧着,缩着颈项,孩子般地哭了。
“奶奶!奶奶!奶奶!”屋子里虽说仍罩满了悲戚,同时却萌芽出一点点温暖和希望。
四
由于一种求生的力,老太婆的健康恢复的很快,几天之后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家里的女人们陪着她,她接下去说:“那姑娘叫,喊,两个腿像打鼓似的,雪白的肚子直动……”
“奶奶,你别讲了,我怕!”金姑把脸藏在手里。
“三个鬼子就同时上去了。”她很高兴吓住了她的孙女似的。“那姑娘叫不出声音来,脸变成了紫色,嗯……嗯……像只母牛般哼着。生儿子也没有那么难受。她拿眼睛望我,我就喊她:‘咬断你的舌根,用力咬。’我以为她死了好些。”
“奶奶呀!奶奶呀!”媳妇们的脸也青了。
她却接下去:“她真的死了。她不是自己咬死的。她的下身睡在一滩血上,那血不比生一个孩子少。胸脯上也有血,流到腰上,流到肩膀上,他们咬掉了她的小奶头。那奶头不比你的大呀!”她像一个巫婆似的用两个魔眼镇住在她孙女的脸上。“小脸蛋也被咬破了,像一个被虫蚀了的苹果。还斜着两个眼珠子望着我呢!”
老太婆变了,她不爱她的家人么?为什么她老是骇她们,她们一叹息,一哭,她就生气地叫:“你们哭吧,你们只有这些不值钱的尿,你们等着吧,日本鬼子还要来的呀!……”如果她看见她们脸红了,愤怒舐着她们,她就满意她所煽起的火焰。
开始,当她看见她的儿子时,她便停住了。她怕儿子们探索的眼光,而且她觉得羞耻,痛苦使她不能说下去。
她描绘了她孙女儿的死,那十三岁的姑娘,也充了“慰劳品”,骇得半死被压在“皇军”身下,不断地叫着娘和奶奶,她只“慰劳”了两个便被扔在墙角了。可她还活了一天,在她灰色的脸上,还看得见有眼泪。当她离开那里到“敬老会”去时,她已经被拖走了,那时她还没有咽完最后一口气。她说多半是喂了狗。
同官的死,她也亲眼看见的,她详细地述说,不怕媳妇受不住那痛苦。她说同官是个好孩子,他不顺从,在刺手下还拼命地挣,跳着要逃走,鬼子刺了他,他一声也没有哭,他死得很勇敢。
她看得太多了,她一生看见过的罪恶也没有这十天来的多。邻舍跑来问长问短,她忠实地告诉他们,那些他们所关心的父母老婆儿女是怎样牺牲在屠刀下,又是怎样活着,受那没完的罪。
这不爱饶舌的老太婆,在她说话中感到一丝安慰,在这里她得着同情,同感,觉得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因此她忘了畏葸。在起首的时候,还有些唠唠叨叨,跟着便流泪了,她审查那些人的脸色,懂得什么辞句更能激动人心。
她把自己的耻辱也告诉别人,她在敬老会里什么事都干过,她替他们洗衣服,缝小日本旗,她挨过鞭子,每逢一说到这里,她总得勒上她的衣袖,解开她领际的衣襟,那里有一条条鞭痕,而且她还给人“睡”了。
她出去了,满村子巡视,指点着那些遭劫的地方,一群群人跟在她后边,她厉声的问着:“你们会忘记么?”
于是,每天她都出去,要是街上人少,她就闯到别人家里去,指手画脚地讲,听的人总是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感染了她的感情,也跟着说起来了。
儿子、媳妇们便讨论这事了。
“我们家出了疯子呀!你看她饭也不想吃,头发也不梳,现在简直就不蹲在家里了!”大媳妇总要抢先说。
“奶奶真变了,你看她说起同官银姑来,一点眼泪也没有,我真不懂,她现在安的什么心。”二婶用眼睛扫了一下她丈夫。丈夫只蹙紧眉毛,沉入在深思里。
陈新汉回忆起前一天当老婆子在人丛中宣讲时,他走过去听。老婆子正讲她自己的事,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疯狂起来,作为儿子的血,在浑身激流着,他不知道是应该喊几句好呢,还是跑去抱着他娘好,或者还是跑开。他被噤住了在那里发抖,而这时,做娘的却看见了儿子,她停止了述说,呆呆望着他,听的人也回过头来,却没有人笑他。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走过去,伸出他的手,他说:“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老太婆满脸喜悦,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忽然又缩回去,像一只打败了的鸡,缩着自己,呜咽地钻入人丛,跑了。这时,谁也不出声,垂着头,被什么压着似的移动沉重的脚走开了,他一人留在空空的街上,心里空空洞洞,又像有什么东西塞着。
“我看,这一家全要疯的。”他媳妇又嗔恨地吵起来:“你为什么不开腔呢?有了事,你总是那末死样活气的。”
“我说,要我说什么呢,我明白她心里痛苦。”
“谁的心里好受呢?”
陈新汉不愿再开口了,免得又同老婆抬杠,他把眼睛去看兄弟。
兄弟是同意他的。他问她们,是不是应该拿一根绳捆着那个老太婆不准她出去?是不是她在外边妨害了别人?他以为只能要金姑跟着她,照顾她,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五
她第三个儿子回来了,这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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