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信念 (第3/3页)
最小的,和最爱的儿子。陈立汉哭了,他摸着他母亲的白发,断断续续地说:
“娘,我对不起你。若是那天我在家,你是不会落在日本鬼子手里的。娘,上了队伍,就由不得自己啊!”
“嗯,不上队伍怎样成?”她看看她儿子,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短衣,腰间插了一杆驳壳枪,她露出满意的颜色,“现在是枪杆子的世界,三官,告诉我,你杀了多少日本兵?”
她不需要在儿子跟前诉苦,那有什么用处呢。她倒是喜欢听那些打日本的故事,觉得可以有些安慰。
“你不怕听这些事么,好,我告诉你。”
立刻一道光辉显现在陈立汉的脸上,他变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开始说起来了。他们曾经攻进西柳村,一次杀了二十几个鬼子;后来又攻东柳村、杏村,三羊村是攻进去了又退出来,现在又住在里边了。他们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他们获得了很多战利品,枪、子弹和一些吃的东西。他说他们中的一个顶有名的英雄,张大全,一个人背着一挺轻机关枪,枪上盖件棉衣,跑到城里去了一趟,因为人多,没有下手;出城后,遇着十几个该死的日本兵,他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他又讲到有一次曾经捉到一个日本兵,几个老百姓抬着他走,那日本兵真胖,不知怎么半路上给他跑掉了,七八个人在后边追也没追上。
老太婆把这些故事装入肚,便急不可待地去找人倾诉,而且更放肆起来。大儿子在农民会,队上又把二儿子调走,三官三天只有两夜在家睡觉,她一点也不怕三官,一个夜晚,她看见有两辆大车停在院子里,便问她的儿子道:
“这车是我们的么?”
“是我们的,是我们运输队的。”
“管什么运猪运狗的,只要是我们的,我就该做得主吧,我要到王家村去,明天。”
全家人都翻起眼来看她。
“什么,没有空,要运粮食,我不管,我要去,要去看我兄弟媳妇。”她武断地结束这谈话。
终于,第二天,金姑随着她搭运粮的车顺道到王家村去了。
在王家村找着了她兄弟媳妇,她宣说那些残酷的事实,她又看见了眼泪,看见了一些听了她的话后心中所起的战抖。可是,她跟着就来抚摸那些受了伤的灵魂,她又把那些兴奋人、鼓励人的故事,就是刚从儿子处听来的那些,渲染出来,于是人们又笑了。她便在这时劝大家都上队伍去,只要别人一迟疑,她就吼起来了:“你这孱头,你怕死!好!你等着日本鬼子来宰你吧,我看见宰这样烂棉花一样的人呢。”
的确有许多人听了她的话,上队伍去了;有时她领了一些人回家来,把这些人交给她儿子:“带去!这些人都要跟你一样,他们要枪呵!”
她从王家村回来以后,变得更不安于家,也不安于西柳村,她又带着金姑到另外一个村子去。没有顺便的车,她便走去。她常常向金姑喊:“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金姑老早就是站在奶奶一边的,她爱她,每天温习她所给予的感情。每当奶奶沉默着与她奔波着的时候,她便注视着她,用完全了解她的眼光。奶奶也总将她揽入怀里,紧紧抱着她,长长地舒吐着气。金姑便感到温暖,又感到伤心的那种幸福的心情。
实际上金姑也是她的赞助者,她与人私下谈话时,也用了她奶奶的一些语言,她腼腆的学着那些话。
对于儿子的爱,也全变了。以前,许久以前,她将他们当一个温驯的小猫,后来,她望他们快些长大,希望他们分担她的苦痛,那些从社会上家庭中被压抑下来的东西。儿子们长大了,一个个都像熊一样的茁实,鹰一样的矫健,他们一点也不理她,她只能伤心地悄悄爱着他们,惟恐失去了他们。后来,儿子们更大了,她有了负累,性情变得粗暴,他们实在太不体谅母亲了,她有时恨他们,但她更需要他们的爱,她变得更脆弱,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声、影都能使她的心变得软融融的,她更怕他们了。可是现在她没有那末怕他们了,她不专心于儿子们对她的颜色,那已成为次要的事;但,她不爱他们了么?鄙视他们么?一点也不,她更尊崇他们,当儿子们同她谈着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她就越爱他们,她非常满意自己对于他们一生养育的辛劳。
媳妇们也渐渐减少了对她的侧目,苦痛的回忆,未来的希企,使她们一天天接近和融洽。当只剩她们几个在一道时,她们总是拿这些做惟一的谈话材料。过去一些家庭间常有的小冲突,现在没有了,并且在差不多的思想中建立了新的感情。一家人,倒有了从未有过的亲热和体贴。这是老太婆、也是大家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六
儿子们带了一个不平常的消息回来:有人要来找她谈话了。这一定是老太婆的行为引起的。青年的金姑担心地握着奶奶的手,奶奶安慰她。
“孙女儿!不要怕。你想还有人比鬼子更凶的给我罪受么?世界上最难受的事也尝过了,就是下地狱也不怕了,还怕什么?”
大媳妇还气愤地说:“关别人什么事?难道谈话也不许么!又没有说中国人不好,日本人好,真是,关他们屁事。”
但是为什么要来找她,儿子也说不清,只说会里边有人找到他,问是否他的母亲,又问地址,便留下那么一个消息,他也摸不清,不过他说是不会成问题的。
消息总有一点使人不安,她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来拜访。但这一夜并没有妨碍她的睡眠,她不大在乎这些。
第二天果真来了两个妇女,一个穿件同她一式的短衣,另一个穿一身军装,头发都剪了,都很年轻。老太婆不客气的把她们请到屋子里。她们先谈了。
“唉!妈妈!您不认识我,我可老早就认识您了,我听到您两次演讲呢。”
“演讲”这名词她不懂,她不高兴的“唔”了一声。
“我听您讲话,真忍不住要哭。妈妈,听说您到过日本鬼子那里,您说的都是您亲眼看见的罗?”
老太婆的颜色变和气了,她想:“呵!原来是打听消息的。”
滔滔不绝地,老太婆述说起来了。
她们耐心的听着,等到有了空隙才插上去:“唉,妈妈,怎么我们跟您一个心思呢,我们也恨死了鬼子,只想多邀些人去当兵,好替同胞报仇,只是我们没你会说话。妈妈,你加入我们的会吧。我们这会就是讲这些道理给别人听,还做一些打日本鬼子的事……”
老太婆不等听完便喊她的孙女儿:“金姑,她们是来邀我们入会的,你说好不好呢?”但她并不听回答,转头向客人说道:“我不懂那些,你们要我,我就入,我也不怕你们骗我,我三个儿子有两个上了游击队,一个入了农会,我再入一个会也没有什么,横竖我吃不了亏。不过,我入了,我的孙女儿也得入。”
立即,她们对她表示欢迎,并且也欢迎那两个媳妇加入。
这个妇女会自从有了老太婆,组织马上扩大了,她天天四处邀人,别人看见她也在里边,一邀便答应了。于是她们开始做很多工作。
更为高兴的老太婆,在精神与体力上都似乎年轻了一些。
一天,她们要开一个大会,庆祝游击队三个月来的胜利,同时又是三八妇女节。要邀集好几个村的群众来开。
这天,老太婆领着西柳村几十个妇女去开会。有些抱着孩子,有些牵着孩子,她们已经不是老谈孩子,她们欢喜谈自己所负担的工作。一大帮子人一道走,也不觉得困乏。
会场里已经到了不少人,她的儿子们也全来了。还有很多认识的,她们老远就招呼她。一种新的感觉稍稍使她有一阵不安,似乎是羞惭,实际还是得意。一会儿,精神也就安定了。
人慢慢在增多,老太婆看见他们像潮水一样涌来,心又为喜悦所扰,呵,原来她们有这末多的人啊!
开会了,有人在上边演讲。老太婆注意的听,没有一句废话,谁能够听了这些话不被感动,忍得住不管国家事情吗?
后来他们要她上台,她听到这样的邀请,说不出的羞愧和为难,但马上勇气来了。她颤巍巍地在一阵掌声中走上**台。站在高处朝底下望,只看见密密杂杂的一些人头,挤到了远处的墙根,那些脸全仰望她。她感觉有些昏眩,她想,我该说什么呢?她又从自己开始了:
“我是一个被日本皇军糟踏了的老婆子,你们看……”她勒起袖子,听到台下传来一阵怜惜的声音,“你们就怕了么,这算得了什么……”她残酷地描写她受辱的情形,一点不顾惜自己的颜面,不顾惜自己的痛苦,也不顾人家心伤,她巡回望着那些人的脸,全是一些苦脸呀!于是她叫着:“你们别怜惜我吧,你们怜惜你们自己,保护你们自己。你们今天以为只有我可怜,可是,要是你们自己今天不起来堵住鬼子,唉!天呀!我不要看你们同我一样受苦呀!……我到底老了,受受苦也不怎么样,死了,也就算了。可是,我看你们,你们都年轻呀!你们应该过日子呀!你们一点人道也没有享受过,难道你们是为了受罪,为了给鬼子欺侮才投生的么?……”
千百个声音痛苦地响应她:“我们要活,我们不是为了给鬼子欺侮才活着的呀!”
她负载了那千百个声音的痛楚,感到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她只有一个思想,她愿意为了这些人的生命幸福而牺牲自己。她大叫起来了:
“我爱你们,像爱我的儿子一样,我愿意为你们去死;但鬼子并不是只要我一个,他还要你们,要很多很多的地方。就是有一万个我,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你们要活,就得想法活呀!……我的儿子,以前连出门我也舍不得,现在可都上了游击队呀!在游击队里说不定有一天会被打死的,但不上就死得更快呀!只要你们活着,把鬼子赶跑,大家享福,我就死个把儿子也上算。他虽死了,我会记得他的,你们也会记得他的,他是为了大家呀!……”
她的话像一个开了闸的泉源,脑子也不懂得停顿。她的激昂慢慢地衰弱下来,她站不稳,嗓子嘶哑了,叫不出声音来。可是台下不断地鼓掌,他们要听她说话。
人头的海随着声音的波涛摆动着,像大海上的巨浪,最后,老太婆用尽力气叫出了六个字:
“我们要干到底!”
于是更大的声音,像暴风雨中潮水打在岸上似的回答她。
她倒在来扶她的人肩上,凝视着台下热烈的骚动。她亲切的感觉了什么是伟大,她慢慢地将目光从人头上往上移,在广漠的空间,无底的蓝天上,她看见了崩溃,看见了光明,虽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这光明,确是在她的信念中坚强地竖立起来了。
一九三九年春天,于延安马列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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