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秣主任 (第2/3页)
他就又走到门角落里去按电门,猛的一下,电灯亮了。屋子小,电灯显得特别明亮,年轻人好像忽然发现了我们,就呆住了,跟着也露出一丝笑容,并不是对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似的。跟着他就又去看水位表,并且问:“李伯伯,你还没有吃饭吧?”
这才把我和老罗提醒了,我们赶快打开烧饼包,老罗又到车上找刀子开罐头。李洛英又去烧开水,房子里立刻忙了起来,空气也就立刻显得活跃而热闹了,李洛英替我介绍了这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杜新,简称他小杜,是从天镇县来的民工,挑土,挑石头,推斗车,做了半年工,本来该回去了,可是他不愿意,他要求留下来学技术,做工人。水库负责人同意他留下,把他分配在水文站做学员,两个星期轮一次班,同老李一道看水位。每天学习一个钟头文化,两个钟头业务,一个钟头政治和时事。他留在水文站才三个月,可是他穿着制服,戴着八角帽,像一个机关里的公务员,也就是通常说的“小鬼”。李洛英最后还加添说:“年轻人聪明,有前途,水文站上这样的人有三四个,他们轮流来和我搭伴,我看他们年纪轻,瞌睡大,让他们上半夜值班,我管下半夜,白天也是这样,叫他们少管些,好加紧学习。”
年轻人说话了:“李伯伯就睡得少,上半夜他也很少睡,我要和他换,他不干,他怎么说就得怎么作,咱们全得依他,他个性太强了!”他的批评使我们都笑了。
我们慢慢地吃着烧饼和牛肉,李洛英客气了一下,也就吃起来了。小杜跑到崖下边、河边上看水位去了。
李洛英又不安起来,他觉得他没有做主人,而吃着我们带来的烧饼,很过意不去。他又在屋子里走着,时时望着他的床底下,总好像有话想同我们讲,又压抑着自己。我问他要什么,他不说,又坐了下来。最后他把头歪着,细眯着眼望我们,微微笑着说:“老丁同志!你看我总算是老实人,我总想款待你一点东西,我还有少半瓶煮酒,是咱们这地方的特产,可又怕你不吃,又怕你以为我是个贪杯的人。这还是过八月节我外甥替我捎来的,我现在有工作,怎么也不敢吃,就放在床底下。今日个,唉!少有,你也难得来,你在温泉屯呆过,也就算咱们这地方的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咱没有别的,不喝多,喝一杯,老丁同志,怎么样?不笑我吧?”
他迅速地弯下身去,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瓶子,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倒了满满一茶杯,像碧玉一样绿的酒立刻泛出诱人的香气。李洛英把酒推到我面前,又自己倒了小半饭碗,给老罗也倒了小半饭碗。我觉得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更放射出一道温柔的光,他抚摸着绿色的酒,从这个杯子望到那个小碗。我不愿违拂他的意思,我举着茶杯说:“老李!为我们新的生活干杯吧。”
他呷了一口,便又说下去了。他告诉我们在抗日战争时期,咱们的人常常来,一个星期至少走一趟,送报纸,送文件,有时是送干部。他就带他们过铁路,到赤城龙关去。他为我们描写过铁路封锁线的紧张,但是从来也没出过事。他又告诉我什么人住在这里过。可惜没有一个是我的熟人。我也认识几个到察北工作过的人,而他们告诉我走的是南口或者古北口。
官厅村是个穷村,连个小地主也没有,真真够得上富农的也没有。村子只有五十来户人家,都是好人,所以八路军没来多久就建立了村政权和发展了党员。李洛英还不是最先加入的。因为环境较好,所以区乡干部下来了就常常住在这里。有时来弯一夜,有时来几个人商量点事。虽是穷乡僻壤,倒并不落后,村子上也没有汉奸、特务。可是也就是这种村子常为敌人所痛恨,日本帝国主义也好,国民党反动派也好,对于这种游击区的,或者是边缘区的地方是不客气的,过几天就来敲诈一下,特别是国民党反动派。一九四六年以后,他有两年不敢睡在村子里。
老罗、小杜听故事都入了神,这一切事对他们都是很新鲜的。他们不知道从前老区人们的生活,他们不觉对于这粮秣主任增加了敬意,静静地听着。
李洛英已经把他自己碗里的酒喝干了。他的话匣子开了,就像永定河的水似的阻拦不住,他慢悠悠地又叹了一口气:“老丁同志!咱就不愿提起这件事,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有一天夜里,天很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山头上的哨,冷得不行,只得来回走走,可是当他再往前走的时候,这时天在慢慢发亮,他猛然看见已经有人摸上村头上的山头了。他赶忙放了一枪就往后山跑,那时咱们都还在睡觉呢,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好就往外跑。跑得快的就上了山,慢的就跑不出来,敌人已经把村子包围起来了。是还乡团呀!有三百多人。这时有两个区乡干部正好睡在村子里,他们也上了山,可是他们走错了路,走到悬崖上去了。还乡团又追在他们后边。原来是村支书带着他们的,可是天不大亮,跑得急,他们没有跟上来,就这样他们走上了绝路。他们看看后边,敌人已经临近了,前边是陡崖,下边是永定河的水,他们不愿当俘虏就跳下去了,就那样跳崖牺牲。村子里闹得一团糟,还乡团把能吃的都抢走了,咱就从那时候不敢在村子里睡。后来把村子都抢光了,就来一次砸锅,把全村的锅、缸、罐、钵都砸光了,咱们硬有十来天没法烧东西吃。……这些事按说也过了许久了,如今咱们谁的生活不过好了?有时也忙的很,想不起这些事,有时也总是朝前边望,娃娃们将来的日子可美咧!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有些事总忘不掉,一想起来心总还是痛。老丁同志!这些该死的反动派,当然也抓到一些,可是总还有逍遥法外的,比如蒋介石这样人,咱恨,就是恨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想起了温泉屯的几个村干部和积极的农民,他们也就是在那年被反动派杀害了。这几个人的影子也就浮上我的脑际,而且更鲜明。
远处传来一声最大的震响,大约是燃料工业部炸山炸开了一块较大的地方,我们好像又回到现实世界。我走到门口去看,下游修坝的地方,探照灯,水银灯,照得像白天一样,一片雪亮的光。屋后的山路上,电灯也把路照得很明亮。运输车还是不断地驰来驰去。我走回来帮助他们收拾桌子,我对小杜说:“小杜,我们就要像那个碾路的机车,沉沉地压着石头,稳稳地向前走去,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仇恨,我们用胜利来医治伤痕,你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听李伯伯的话,他看着你们强,他心就乐了,他就会忘了过去。”
“李治国学得比我好多了,他得过一次学习模范。”小杜告诉我。
“李治国是谁呢?”
“他在泥沙化验室,这工作可要耐心咧,他同我一般大,我们很要好……”
老罗不让小杜再说下去,抢着说:“你为什么不说清他是谁。李治国是老李的儿子,是一个很精明的孩子。他在水文站的时间比你长,当然比你强,过一阵你也赶上他了。”
李洛英脸上忽然开朗了,一层灰暗的愁云赶走了,他甜蜜地望着我笑。我也说:“你好福气啊!就一个儿子么?”
“不,还有一个闺女。”
小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塞给我,这是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垂着两条小辫,穿一件花衬衫,正是模仿着现在电影上的农村妇女的装饰,很大方的样子。我问老李他闺女是不是也在水库工程局工作。老李告诉我,关于这件事,他们争论了许久,还开过家庭会议。他的意见是留在官厅工作,学做工,做工人,将来还可以找一个工人做“对象”。可是她的娘不赞成,因为官厅村的人都搬到新保安去了,那里盖了一个新村子,替他们家盖了五间新房,又有了几亩好地,老太婆说都工业化去了,地就没有人种啦,要留着闺女在家种地,她还是想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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