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之际的儒者 (第3/3页)
,但如陈平是道家,《史记》说他“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汉书》也说他“少时家贫,好读书,治黄帝、老子之术”。
田叔是道家,《史记》说他“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叔为人刻廉自喜,喜游诸公”。《汉书》还说他“喜任侠”,足见侠之中也有道家的人。后来人家举他起来做了张耳的儿子赵王张敖的郎中。张敖的部下赵午、贯高等谋杀汉高祖的计划泄漏,张敖被逮,汉廷有诏“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但“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髠钳,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他这种态度也是够有侠气的。
曹参也应该是道家,虽然是后来的事。当他在惠帝时做齐国的丞相,“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后来他承继萧何做汉丞相,也是这一套无为而治的办法。这些虽说都是后来的事,但一定是他本来的思想和生活态度有道家的倾向,故尔才走上了这样的步骤。
张良是由儒而转入于道的人。自从他会过那位黄石公之后,读了《太公兵法》,他的生活态度是有些改变了。“《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艺文志》是列在道家里面的。后来他竟成为了神仙家。“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穀,道引,轻身。”这要算是他聪明,自己取了消极自杀的手段,免得别人用积极的手段来杀他。
象这些例子也足以证明道家者流对于秦汉之际的革命也并不是一味的消极。陈平、曹参、张良都是革命队伍中的领袖,而乐巨公、盖公、黄石公之流也应该是革命前夜的一些地下活动者。
张苍是阴阳家。“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有罪亡归。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就这样他从逃亡的官吏,参加了革命,后来做到丞相。他是长于律历的,有“张苍十六篇”,《艺文志》列在阴阳家。
劝淮阴侯韩信三分天下的蒯彻(通)是纵横家。“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汉书·蒯通传》)。他这书,《艺文志》是收在纵横家里面的,曰“《蒯子》五篇”。还有他的朋友安其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也怕是一位纵横家吧。项羽的军师,“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的,恐怕也是这一流人物。
象这样阴阳家纵横家之徒我们也可以找得出参加革命队伍的人。
然而有一个负号的现象值得注意的,便是在韩非子的时候都还是“显学”,与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在革命队伍中却一个也找不出!或许有人会说,游侠就是墨,但游侠不是墨,我已经在《墨子的思想》一文中论述过了。
《淮南子·氾论训》里面有下列的一段: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稾,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励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
淮南王安著书时,距汉初仅六十年左右,当时故老多有存者,即淮南门下也应该还有目击或身预陈、吴革命事的老人。他这所说的大抵是事实,虽然关于儒者我们找到了好些反证,但关于墨者的反证却一件也无法获得。
那些墨家显学,在那个革命时代究竟往哪儿去了呢?而且在那个革命运动之后,墨家也完全绝迹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儿我所能理解的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墨家参加了秦人的保卫战而遭了牺牲。墨家尊天明鬼,尚同非命,非乐非儒,为秦政所蹈袭,大有类于秦代的官学。荀子所叹息的“礼乐灭息,圣人隐伏墨术行”,可见得不是无的放矢。
第二种可能性是墨家改了行,所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看见风头不好,摇身一变,便都“丰衣博带”起来了。
这两种可能性都不是我在这儿“投井下石”,我是从理论与史实归纳出来的,两种可能性都能够同属于事实。特别是第二种,在上揭《淮南·氾论训》那一段话的下边,接着便这样说:
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辂,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
在汉初天下奠定的时候,墨已经成了儒的附庸,而“总”之“邹、鲁”了。这从儒家的立场上说来,是墨家的进化,从墨家的立场上说来,是墨家的堕落,而在我们现代非儒非墨的立场上说来,却是儒墨的总堕落。先秦墨家固然灭亡了,先秦儒家事实上也完全变了质。秦以前的所谓“儒”和秦以后的所谓“儒”,虽然在其本身也有传统上的关系,但那传统是完全混淆了的。所有先秦以前的诸子百家,差不多全部都汇合到秦以后的所谓儒家里面去了。打的虽然同是孔子的招牌,但有的是吃阴阳家的饭,有的是吃道家的饭,有的是吃法家的饭,近来也有人吃起名家的饭来了。墨家是不是真的消灭了呢?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历代的王朝不是都在尊天明鬼吗?不是都在尚同贵力吗?就是号称为儒家中兴的宋明理学,除掉在骨子里吃的道士饭、和尚饭之外,也充分地保存着墨家的衣钵;他们的宗教性很强,门户之见很深,而对于文艺都视如不共戴天的仇敌。例如朱夫子所说的“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岂不是墨子“非乐”理论的发展吗?宋以后能弹七弦琴的找不到几个人,筝瑟箜篌都丧失了。有几部大小说足以夸耀于全世界的,却定不准确它们的作者为谁。可怜呀,男子弄文艺固然不道德,女子弄文艺尤其近于伎女,竟成为了封建时代的家庭教条与社会教条。吃人的礼教到底应该归谁来负责?所以从名义上说来,秦以后是儒存而墨亡,但从实质上说来,倒是墨存而儒亡的。到现在还有人在提倡复兴墨学,这和提倡复兴孔学的人真可以说是“鲁卫之政”。
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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