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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简介

    水平线下 (第1/3页)

    发端

    自从四月初我飘泊到日本去,足足流浪了半年。在八九月之交,江浙快要开火的时候,上海有朋友写信给我。劝我回国来看看热闹。那时,一来我没有路费,二来也不相信这场热闹会真使我们看见,因此我没有回来。谁知天下事竟有出人意外的。闹了一两年要开火要开火的江浙,终竟开了火,而且由于局部的动摇竟牵动了全局,中国的大势生出了剧变。吴佩孚倒了,孙逸仙由广东进了北京,段祺瑞公然当了执政。这在四五个月之前谁能料到呢。

    外界的事情变得这样剧烈,我内心的生活也改换了正朔了。在海外飘流了半年,又饱受了异邦人的种种虐待,自己觉得世界虽大,真没有一片干净的土地可以作我们的桃源。加以一家五口的生活,要仰仗自己的一枝毛锥扶持,我与其在异邦求生,终不如在故国比较安全一点。因此,在十一月中旬我又折回到上海。如今又蒞践了中国的旧土了。在我自己实在一点什么感兴也没有。快乐呢?我已昧不过自己的良心。羞耻呢?我又何必!

    回到上海后的第十天,朋友们发起了一个组织,调查此次的江浙战祸。他们因为我是闲着的人,便找我担任调查宜兴的一路。

    我听说往宜兴要坐轮船过太湖,我的高兴便登时勃发了。天地间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路费是不要我出的,我可以去看看热闹过的痕迹,也可以观赏些脍炙人口的江南风光,天地间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我的高兴使我把这个难差当成了美缺,没有说上两句话,我便满口承应了下来。我坚决地要到宜兴去。

    但是要到宜兴,却有不能不解决的两个难题。一个是到宜兴去听说至少要七天,我留在上海的一妻三子,他们却怎么过活呢?家里既没有用人,邻居也没有相识的,他们自己又不懂得一句中国话,七天之内即使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七天的食粮谁替他们采办呢?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不能不感谢上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就采办七天的食粮留在家里,也不会腐烂了。七天之内究竟能不能发生出意外?那也只好望天老爷广行方便了。

    但是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宜兴竟在那一个方角,我在地图上虽然找寻了出来,但我是四川人,我怎么能够听懂宜兴的土话呢?“吃人钱财与人消灾”,领了路费是往宜兴去调查战祸的,连方言也弄不清爽,怎么能够调查?

    这是第二个难题。

    在这儿我却要感谢C君了。因为他是宜兴人,而且也和我一样是在上海袖着手的。所以我便去找他,希望他和我同去。一说,他也满口承应了。他还许我:到宜兴去要请我吃两样好吃的东西,一样是宜兴的松菌,一样是黄雀。他说这两样的风味是美得无法形容的,都是宜兴的特产。他这么一说,更把我的胃脏神说得大动而特动了,本来打算在十二月二日乘早车去的,却在一日午后说走就走地提前动身了。

    啊!天地间真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不要自己出一个钱,可以去看看热闹,可以去赏赏风光,家里有天看承,路上有人作伴,而且在最后还有松菌和黄雀好吃。啊,天地间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第一日

    在我们离开上海的这一天,正是上海的风声又有些吃紧的时候。南京的齐燮元和北京的执政府还在争持,上海地方的官职竟闹起了双料的排场。双料的护军使,双料的交涉员,双料的警察厅长,双料的县知事,这许多双料的官,各以南北两京为背景,便和一妻一妾一样两立起来,但却很有不能两立之势了。

    三点钟我们到了沪宁车站,刚好赶上了三点二十五分钟开往无锡的专车。我们买了二张三等票,走进月台的时候,劈头便看见一串灶孔一样的铁皮车,装着无数的灰色的猪八戒——丘八老爷。听说这是早晨才从南京开来的,晚上怕还有两趟开来,双料的两大小免不了又要内讧了。我们跨上三等车的时候,车里的人已经拥挤得不通气息了,只得在月台上站着。月台上也站了不少的人,我们更只得站在门口,隔着一道玻璃观赏窗外的图画。

    兵车煞是有趣味的,拥塞着的一些丘八我觉得怎么也好像些猪,好像这两天要过年的人预备着要弄进杀房去的肥猪。你看,他们那臃肿得不成**的尊躯,还要穿上一件臃肿得不成**的灰色的棉军服。他们的脸墩,他们的耳朵,他们的眉毛,他们的鼻子,他们的太阳筋,他们的冲嘴,终不外是臃肿的两个字。他们的颜面神经,他们的颜面筋肉几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闪动的。他们那小小的凝滞着的眼睛和他们开着的口一样,呆呆地望着——他们究竟是在看还是不是在看,这是只有上帝才晓得的了。蛮大的头颅上要顶上一个熨斗形的帽子,短缩的颈子上还要披些乌黑毵毵的长毛狗皮。啊,他们这个尊容,谁能不联想到猪上去呢?我不了解我们中国的军阀老爷们究竟什么个存心。他们刮了不少的地皮,耗了不少的民膏民脂,为什么连这些自己手下的小兵,都不稍稍装饰得好一点呢?纵横是做装饰品的,弄得好看一点,觉得于自己的面子上也还可以过得下去罢?连这点面子也不顾,我替老爷们实在有点难乎为情了。

    铁皮车之外还有好几驾敞车,如山如峦地堆积着一车的家具。家具里面什么都有,太师椅、八仙台、床架、蒸笼、挂钟、朱红漆的马桶,……这些东西当然是从江南民间得来的“胜利品”了!

    一位像猴子一样的瘦人,是一员下级军官,躺在这家具山的一把杨妃椅上。他手里捧着一个茶瓶,闭着眼睛好像在那儿参证玄机。啊,他那超‘然物外的态度,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无论什么人看来,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得道的圣者,冯玉祥的圣经,吴佩孚的易理,段祺瑞的佛学,我怕都没有这位先生参悟得透澈罢?看来看去,不知不觉地又把他连想到齐天大圣来。是的,这位先生的道法毕竟高明,一根毫毛可以变出十万八千的兵马。这些眼前的猪兵猪丁,恐怕都是他老先生变幻出来的罢?……

    唔,唔,脚下动起来了也!我们就好像驾起云头一样,被“火轮之车”把我们运出了上海。上海市向后面退去了,我们也渐渐走到自然中来。假使退返两三年,我就闭着眼睛也可以做出一篇自然的赞颂了。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我眼前的自然总是一片的灰色。到底是我自己的心境害了红绿的色盲,还是客观的世界果然是这样呢?那愁容惨淡的冬景,到底还有人不看成愁容惨淡的么?那荒凉一片的大地,到底还有人不看成荒凉的么?啊,颓废的故国,冷落的江南!无情的自然把中国的真相赤裸裸地给剥示了出来,我们的泱泱中华,不是一天一天地在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沦落吗?

    离开上海后的第一站便是真如。听说在战事结束后,齐燮元带领着数万大兵在这儿驻扎过半个月光景。战事已经结束了,真如又不在火线上。齐燮元的兵竟大肆蹂躏了一口,烧毁了五百余家镇上的精华。古人说:火主文明。五百年疲倦了的希腊的凤凰,不经过一道火灾也没有再生的希望。看来齐燮元的猪兵猪将倒会反而是振兴中国的伟大的功臣呢!可惜真如离铁路线太远,这些文明成绩,在车上看不出来。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沿着路轨的一些军用灶孔罢了。

    车上的江南人把那些灶孔指示给我们,路轨下面便是一道水沟,昏浊的死水就如翻了白的消化不良的幼儿的小便。

    江南人对我们说:那些北方来的兵士真是畜生!吃的水是在那沟里,扯的污也是在那沟里,真是腌臜得没有王法呢。

    江南人说的时候很带着几分鄙夷不屑的样子。但是哟,你漂亮的江南人!在这些地方,你却不要笑那些北方人占了你们的上风呢!其实江南地方究竟有那一道河水是清洁的呢?你们的习惯不是上河洗马桶,下河洗饭桶吗?

    你们或者说那是流水呢!

    但是我从前到过无锡,无锡总可以算是江南罢?我在惠泉山下避过一礼拜的暑,那时我住在一座节孝祠的颓废了的楼上。楼窗下面临着一眼方池,池里的水快要全干了,不消说是不流的。我每天清晨起来,总要看见一对女人站在池中的一块大石上工作,一边是在淘米,一边是在洗马桶。这到底是在顾借时间,还是在讲究用水的经济呢?守着有清洁的“天下第二泉”在近旁,她们却不晓得利用!

    好了,不再扯远了。牢骚一发,竟倒拆起江南人来。这是不对的!同路的C君也还是江南人呢。不可这样的普遍得罪人,凡事总得从好处看!

    好,我要再说到猪兵猪将的成绩上来了。他们在铁路旁边掘了许多军用灶,把周围的田地蹂躏成了硬土,硬土上面有些断折的残梗,还缀着些可怜的残花败絮。啊,刮地皮的工夫毕竟要算他们是一等一呢!真如过后便是南翔,车上的人怕有一大部分涌下车去了。这些人听说有些是逃难到上海、到这时才回家的,有些是上上海去做工回来的,有些是来白相的,但不知道何以会有这么多人!这毕竟是我们中国的人口还经得着好几次的大战火的证据呀!涌哟,涌哟,涌到地狱里去罢!你们这些猪之猪,猪之猪哟!你们的人并不是不多,你们的人比齐燮元的兵总要多过五百倍罢?你们听他们烧你们的乡镇,听他们奸淫你们的妻女姊妹,听他们勒索,你们听他们拉夫,你们放花炮来替他们送行,还让你们的绅士们在南京替齐燮元办凯旋会,……啊,你们真是一些猪之猪,猪之猪哟!纵横是要烧的,你们为什么不先把乡镇烧了,坚壁清野地使那些猪八戒们无扯污之地呢?纵横是要抢的,你们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的私财捐点出来,组织些民军来抵御抵御呢?纵横是要死的,你们为什么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和猪八戒们决一死战呢!他们来了你们便跑,你们平时还要豢养他们,你们真是猪之猪,猪之猪哟!滚,滚,滚,滚罢,滚罢!……

    南翔镇听说也烧了不少的房子,也是战争过后才烧的,烧的人也都是齐燮元手下的苏军。苏军烧江苏人的房子,被烧的江苏人还要歌颂他们的凯旋,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天下真是太平无事,许多回家去过年的人,正买了不少的年糕呀!

    从南翔下了车的人真是多,我们乐得走进车里去找得一个座位来坐下了。

    车过黄渡与安亭的时候,有一位在车里相认识的姓杨的朋友,又对我说明了许多战迹。他指示些战壕给我们看,又指示了些安大炮的地方;指示了些打得大框小洞的农家房屋,又指示了些田地里戴孝的女子。田地里有些女人,髻上扎着白色头绳,在那里摘取飘零的败絮。火车过时,她们都瞠目地抬起头来。

    姓杨的说:你看,那些女人都是戴着孝的,她们头上缠着白色的头绳子还很新鲜呢。她们里面十有八九不是死了丈夫,便是死了父母,都是在这一回的战事里被打死了的,或者被拉夫累死了的。

    杨君说得很有点凄然的,但我要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在我的心里实在连一点凄惨的感情也没有!我并不是说他们都是该死,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自己寻死。他们平时上粮纳税,要去供养一些猪,猪发了疯时要咬死他们,这有谁能够替他们流泪呢?

    黄渡、安亭之间是战事最剧烈的地方,但仅仅隔着一道宽不过二丈的二十四号桥,苏军以十倍之众,竟在这儿争持了将近两月。这到底是在谦虚,还是在儿戏哟。战壕是有的,大炮也是有的,但我总觉得有点滑稽!

    姓杨的是苏州人,在太仓的一座纱厂里做事。他津津有味地说了许多战时的情形,也还说了许多在江南地方游历的经验,但他的话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近来纱厂的危机。他说自从欧战过后,外国的纱陆续输入国内来,像日本资本家更在上海附近建设了几个大纱厂,中国的纱厂事业便受了莫大的打击。中国的纱厂,成本又少,办事人又不得法,怎么也不能和外国竞争。像最大的大中华纱厂,也已经闭了门好久了。听了他这一番话,我觉得是接触到了目前最紧要的经济问题。这比什么调查江浙战祸,比什么收拾中国政局的善后事宜,还要十二万分紧要!

    我们中国的经济政策究竟是应该采取自由放任主义,还是应该采取社会主义?许多读饱了东西洋杂志的论客,正在那儿起劲地争论,有的要提倡个人资本主义,有的要实行共产主义。我们现在平心静气地暂且就事实上来立论罢。我们先假定个人资本主义是最合乎人性的东西,但是,在现在的中国,个人资本主义能够有发展的余地吗?我们请把一张全世界的地图展开来看看罢!除开我们中国而外,地球上究竟还有多少地方没有被殖民地化,没有受尽国际资本家的侵蚀?国际资本家万矢一的地倾向着我们这个还在资本制度以前的中国,把我们中国已经作为了万国的商场,彼此在这儿互相争逐了。他们国际资本家以雄厚的资本,庞大的组织,在经济圈内君临着我们,我们可有相当的能力足以抵抗吗?他们的组织是“新机克得”,是“脱拉司”;我们的呢?

    资本主义是一种传染病,受着它接触的地方便立地受它感染。所以欧西资本主义一入日本,日本便受了它的感化,一入我们中国,我们中国也渐渐地甲诉迸芽了。

    资本主义的最初的萌芽,大抵是在棉纱事业。日本是后进国,但她的幸运处,是因为有我们中国作全世界的销场,所以她得以施行她的保护政策,把资本主义扶持了起来,骎骎乎要与欧美并驾了。但是我们中国呢?在欧战剧烈的时候,欧美的资本家暂时中止了他们的侵蚀,于是应运而起的便是如竹笋丛生一样的纱厂之林立。但是现刻的形势是怎样呢?资本和组织两者比较最宏大的大中华纱厂,终竟关门半年了!这儿提供我们的是一个什么教训呢?

    树木本是从种子的萌芽发生出来的。渐渐占取地盘,征服邻近之同类而成其伟大。欧西的资本家也不外乎是取这个路径。他们起初是由小资本家发祥,渐渐吞并较小的资本家,扩张经济上的地盘,供他们的营养,他们现在是宏大的巨木,他们的枝叶几乎要荫遍了全世界。在几株参天的古木之下,有一株嫩芽从土里标出来,要和他们竞参天之势,试问他是能够的么?个人资本主义之于中国,便是这个样子。我们中国的现势已经不是两百年前的亚丹斯密时代的英国了!主张应该施行个人资本主义的论客们哟!

    但有一部分了解社会主义的人,他们也要主张个人资本主义。他们说,他们是忠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他们以为要达到社会主义,不能不经过个人资本主义这一段路程。个人资本主义有堆积资本,团集工人,增进生产力种种的作用,这些作用都是实现社会主义上所必要的条件,所以提倡个人资本主义也就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前提。这话是诚然不错的。但是照我们中国的现状说来,我们中国的个人资本主义是断难发达的了。能够自在地发展起来,我们又何乐而不听其自然发展呢?但是时代已经不许可了,几棵大树子林立在你的旁边,你一株嫩苗如能够苟延残喘也就是万幸了。但是万不幸的实在是苟延残喘的年老的小树!他们年纪已经老了,发育的生机已经窒息了,将来即使与以相当的条件,他们也不能发展起来,以至参天。这是有实在的事例的。半残半落的小资本家林立的苦处就是这个样子。资本不能集中,生产受了分割,所团集的工人的数目,也很有限。这在促成社会主义实现上反而是莫大的障碍!要实现社会主义自然希望有大工业、大物质的生产力以作基础。像在欧美,他们的物质生产力已经发展到前头去了,他们所剩下的一条路便是“无产阶级专政”,他们的无产阶级只消把政权拿过手来,资本主义的组织便可以容易打破。但是我们物质后进的国家,我们还要努力赛跑一次才行!我们要希望大工业发达,我们要希望物质生产力增进,只剩着一条比较捷近的路,便是及早举行“社会主义的政治革命”,以施行国家资本主义!我这话好像是很矛盾的主张,但这于社会主义的精神是并不矛盾的。俄国现行的政策是这样,便是马克思自己的主张也是这样。马克思分社会革命为三个时期,在无产阶级专政之后,还有一个“共产主义的半成期”,一切的生产和分配由国家的权力施行,国家须努力使生产力发展到尽头,然后才能移转于完成的共产主义。马克思决不是一步想跳上天的梦想者,但假使他是坐在飞机上,他总是想把速度加快的。在物质后进的国家,比较先生出了对于社会主义的景仰。因种种经济以外的机缘,社会主义者得到政治革命的成功,要促进物质的生产力,舍国家资本主义而外没有别的道路!聪明的列宁,他所以指导俄罗斯的便是这样。我们中国正好学他,正好由有主义、有计划、当然是不赞成自由放任主义的人,纠合主义相同的人以实行社会主义的政治革命。革命成功之后再施行国家资本主义。舍此之外,我们也别无他法。无法中之又一法,自然是那些崇拜亚丹斯密的先生们的自由放任主义了。既没有法子,那也就只好放任。

    有人说:中国要实行社会主义的政治革命,可惜中国还没有无产阶级,有也还脆弱得可怜。好,如果承认无产阶级脆弱,那就加强它好了。如果说只有无产阶级的工人才能执行革命的任务,那是说不通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就不是工人。我们所争的,不是形式上的工人与不工人;而是精神上的赞成社会主义革命与不赞成社会主义革命。如果有这种聪明难得的资本家要赞成社会主义的政治革命,抛弃他所有的一切财产来作革命的军需,难道还会拒绝他吗?难道还要开一次资格审查会,说他没有资格吗?我们所争的便在这种精神的赞成与不赞成!如果精神是赞成了,即使是资本家也可以来参加革命。所以我觉得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作为精神上的解释也可以,即使改为“共产主义者专政”也未尝不可以。……亲爱的读者哟,我这样发挥了一长篇了,但我自己还是坐在沪锡专车的三等车中的。这样的思想在我那时的脑中盘旋着,怕不过几秒钟的光景?说着说着,便到了昆山,火车停止着了。有人说是在等南京开来的兵车。车中的人大家都人心惶惶地争向窗外探望。窗外的夜色也渐渐苍茫起来,足足等了一个钟头的光景,而我们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样,所等候着的兵车却始终没有开来,开来的只是一趟客车。这客车是怎么迟了到的,并怎么迟到这样久,车里的人谁也不知道。

    姓杨的在苏州便下了车,我们又于昏昏茫茫中坐到无锡。时间已经是七点半钟了。

    “无锡这个地方我来过两次,第一次和郑伯奇同来,第二次和成仿吾,这一次却是和你。”

    在无锡车站上下车后,拒绝了一些黄包车夫的执拗的拉客,在崎岖的石子路上慢慢地步行起来。我一面走,一面发生着怀旧的感情,对C君叙说起来。

    “第一次来是民国九年七月,那时是朱谦之写信来告诉我们,说无锡的风光有些希腊的风味,比西湖还好。我们受了他的怂恿,从上海跑到惠泉山来,但他已经往南京去了。我们在惠泉山下一座节孝祠里面住了两个礼拜光景,蚊虫之多,居处的不适,惠山的童裸,更加之以天气的炎热,使我们实在是大失所望。在要回上海的前一天,朱谦之才由南京转来,无论如何要约我们坐花船去游太湖,他好像不知道花船是什么性质,而且价钱也很贵。他这个提议,被我们反对了。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们走到运河里面去凫过水。能凫水的只有我和袁家骅两人。我们凫了半天,看的朋友都觉得有趣,便都下了水,在河边上学狗爬,只有朱谦之始终不肯下水。凫水起来之后,大家的下衣都打湿了,家骅他们是穿的学生装,他们主张就穿起湿裤回去。朱谦之严烈地反对。他说这是有伤风化,有伤风化!说着他各自回寓所去,替大家拿了裤子转来。我看他转来时候,在路上走得飘飘忽忽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把我的手拉去扪着他的额部,他在发着高热,如像火烧着的一样。我问了他的病情,才知道他得的是疟疾。我劝他先回去睡了,再请家骅替他买些金鸡纳霜。

    “那时我们住的节孝祠里面有一眼很大的池塘,池水是很深的。谦之们住的房间便在池塘边上,池塘的对岸便是节孝祠的大殿了。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谦之在床上乱发谵语。他说——啊啊,你们啊!你们啊!你们在青天白日之下脱得光丝丝的呀!……人家都在骂你们了!……你们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啊,我是要保护朋友的,我不怕,我不怕,我要用手枪对待!……

    “他说着便一翻身跳起床来,赤着脚一直便跑出房去,口口声声只是叫着:‘我要用手枪对待!我要用手枪对待!’

    “他跄跄踉踉地从池塘边上向大殿跑去。我们紧紧追赶着他。

    “大殿门外正坐着两桌人在那里打马将牌,打得正在异常起劲,朱谦之大叫着:‘我要用手枪对待呀!我要用手枪对待呀!你们骂我的朋友!’他一直向那些人跑去,那些打马将的人看见势火太凶了,连牌也不顾,钱也不顾,把桌子一推,便各人四窜起来。

    “祠堂的门限很高,‘我要用手枪对待呀!’谦之一声吼着,把右手向上一伸,踉跄地便跌向门外。幸好我刚好赶上,他的头部还没有及地,我便拦腰抱着他。他还屡次反抗,要把自己的头去碰触地面。这时候,另外又有一位朋友赶上了,又把他的上半身抱着了。

    “我们抬着他回房去,但他始终不肯,口口声声仍然叫着:‘我要用手枪对待!我要用手枪对待!’我那时起了一个急智,我便对他说:‘请你好好地去睡罢。等我拿手枪去对付他们,一切事情你都相信我好了。’

    “顶奇妙的是他听了我这话便立地平静起来了。

    “我们把他抬去睡好后,朋友们都惊惶失措了,我说他只是疟疾,因为热度太高了,所以生出些神经性的症状来,明天包管会好的。但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他们到第三师范去请了一位中医来。这位中医,倒很高明,他一面用金鸡纳霜丸给他吃,一面又开了一张药方。他这是再高明也没有的办法。

    “无锡的朋友们对于朱谦之的友情是异常深厚的。他们请了中国医生来看了,还不放心,还要把他抬进医院去。那是无锡公园旁边的大同医院。受诊察的时候,我立在旁边替朱谦之报告病历。一位青年医生,大约是助手,我看他也不打诊,只把脉评了一下,就说入院了。我觉得这位西医也是过分的高明,他又借着中医法门来掩盖自己的妙手了。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说要住了几天病院才晓得。我便不客气了。我说,不分明是Mala

    ia(疟疾)吗?他说是Mala

    ia时,怕是另外一种Mala

    ia。

    “这位医生也使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了。那明明是三日一来复的间歇热,他要说是另外一种Mala

    ia。朱谦之入院后,我因为有别的事情,第二天便和伯奇回了上海。后来听说他在院里住了三天,也没有再发一次烧,病就好了。但他的病究竟是那个医生医好的?我不敢替西医吹牛,我也不敢和中医捣蛋。……”

    我一面说着,已经走到了无锡饭店的门口了。这座旅馆是第二次来游时住过一夜的地方。那是去年三月间的时候,那时我的日本妻子因为在上海的生活过不惯,已经折回日本去了。我在上海临到人生的歧路,消沉了好久。那时是袁家骅和顾缓昌两人约我们来看梅花,我却不过朋友们的盛情,便又到这儿来住过一夜。那时候同来的有仿吾、尼特,我们居过的房间便是这儿的二楼十七号了。

    因为有这样的一番旧情,我走到无锡饭店门首,便自然而然地走进店里面去。

    啊,天地间真再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了!我们走进店里去后,茶房把我们引到的却又是二楼的第十七号房间!

    房中唯一的一点装饰便是一张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美人牌的广告,但这种俗不堪耐的广告对于我也觉得有几分依依欲动的神气了。

    在电灯光下不禁怀念起成仿吾来,几乎又要流出些不值钱的眼泪了。

    “成仿吾怕已经到了长沙罢?”C君这么问起我来。

    “怕还没有这么快,到汉口要五天。他在武昌要耽搁些时候,恐怕还不会到长沙。”我这样沉抑地回答。

    天地间真是有多少出人意外的事情。自从四月我到日本去后,仿吾不久也就到了广东。但在我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了上海之后,完全出乎意外地他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又从广东回来了,而他这回回来是扶着他长兄的灵柩。

    他的这位兄长见比仿吾早到广东不过半年,而他竟至成了灵柩转来!他不是轰轰烈烈地去投了什么人的炸弹,一同被炸死,也不是阵亡,他的死愈见不为人注意,而对于我却愈有不能言喻的悲哀。他有五个儿子寄居在长沙,他假如能庸庸碌碌做些家人生产,又何尝不能供家养口?但他偏又做了湘军的军需处长,远远要到广东去从军。广东的财政穷绌得不堪,客军的湘军有时候几乎没米煮饭。他在这种奇绌的状态之下,不能不四处去找些米粮来使健儿们糊口。但他顾得了军队,便顾不了家庭。他在去年十一月,写过一封信给仿吾,说他寄留在长沙诸儿的学资要仿吾由上海供给。仿吾想方设计汇去了一百五十块钱,这是我所目睹的事。但他终竟因为军事多忙,劳死在他乡了。听说他得的是心脏麻痹的急症,仅仅苦闷了两点钟便溘然长逝了。仿吾也没有赶得及和他见面。像他这样不折不扣的国尔忘家、公尔忘私的人,泱泱的中国中,究竟能有几个?然而他竟死了。他死了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呢!没有人替他在报章杂志上出专号,也没有人替他流一珠眼泪,替他照拂下他五个无父的孤儿。他这五个孤儿当然要归仿吾一人扶持了,而仿吾的责任还不仅这五个。我听说他的二哥也有五个儿子,而他的二哥除抽大烟之外是一事不问的人,这当然也不能不赖仿吾照拂了。仿吾一个人要担养他这十个侄子,啊,这真是不容易的事!他到上海后,我们于衷切之中也聚首了两天。我们一说到他的家庭上来,他总要把十个指头伸出来,连连地说道:“一双手!一双手!”——啊,他这一双手,一双手!但是谁肯替他分得一只去呢?

    仿吾回湖南是十一月二十五日,而我在他去后的一礼拜,又来下榻在和他一同下榻过的旅馆。我素来是比他不自由的人,如今他比我更不自由了!惯会生儿子的无产者的悲哀哟!

    “仿吾的大哥叫作什么名字呢?”C又问起我来。

    我说:“叫成汉,号叫劭吾。他是早期的日本留学。五四运动的那一年,大学没有毕业就回来了。”

    我现在这样地把他写在这儿。我不敢保证:他的名字是不也就和写在水上的一样?

    在灯下谈了好一阵,虽明知袁家晔、顾绶昌两人是已经毕了业的,但也打了一次电话到第三师范去问,接电话的人竟回答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哎,相别仅半年,他们又真的往那儿去了呢?

    晚饭没在店里用。我们走出街去,我特意选出了一个饭馆,是前回同仿吾和家骅们用过饭的地方。我想起了德国诗人乌兰德(Uhla

    d)的一首诗来。诗意是说他在一个渡口过渡的时候,一个人给了两个人的船钱。因为这个渡口是从前他和他的友人过渡过的地方。他的友人死了,但灵魂是还随附着他的,所以一人给了两人的船钱。我在吃饭的时候,想起这首诗来,也很想叫茶房多备几份碗筷,但又觉得过于摹仿了,也就算了。

    回到店后,还东鳞西爪地谈了大半夜,以后是睡眠神来下了我的箝口令。

    第二日

    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醒是醒得很早的,但因天气冷,好容易费了半夜的体温才温暖了的被窝,怎么也不忍和它离别。荏荏苒苒地弄得肚子有些饿起来了,还是吃饭的问题要紧,只得毅然决然地起了床。

    我在这儿发明了一个推倒军阀的秘诀。

    军阀!军阀!在二十世纪的现在的中国,要想找一个为万众人所诅咒的东西恐怕没有比得上军阀的罢?什么人都在骂军阀,什么人都在讲推倒军阀。甚至军阀自己也在讲军阀不好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军阀抛掉,做一个不挨骂的平民呢?啊,谈何容易!他们当到一个军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要逢迎上司,要笼络部下,要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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