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线下 (第2/3页)
杀群众,要占领地盘,要拍卖同僚,要暗杀几个官长。他们虽然不曾身经百战,但却曾心经百战。好容易得到一个督军、一个巡阅使的地位,这就和我好容易才把被窝烫暖了的一样,他岂肯虚虚受点骂名,便轻轻把这个安乐窝抛掉吗?你们就骂我睡懒觉也好,说睡懒觉不卫生也好,但是在被窝里是要舒服些。我睡在床上,你们如肯把饭送到我口里来,我怕整天整日也不会爬起床来的!
解决问题的关键便在这儿了!
睡懒觉的人,要吃饭的时候便不能不起床。要推倒军阀呢?当然是要使他们饿饭才行!你们常常把饭送到他口里去,他怎么愿意起床呢?把粮税抗拒一下也好,把市罢一下也好,总之要想解决目前的中国的军阀问题,只有饿的一个字。
饿哟!饿哟!伟矣哉饿哟!俄国的革命自然是列宁弄成功的,但也有你老先生的功劳呢!你老先生也把我赶出安乐窝来了。
上面馆去吃了两碗面,看见街上卖的石膏豆腐花(豆腐酪),不免又垂涎起来。自从一九一三年出省以后,这东西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吃过了。
雪嫩的豆腐酪,红得透明的辣椒油,金黄色的虾米,翡翠般的青葱,加上——童年的记忆,这是多么可口的滋味哟!站着便吃,一碗,一碗,又一碗……我们一共吃了五碗。付起账来仅仅一百文钱,我不禁惊愕了一下。但想起童年的情况,已经贵了许多了。
轮船要十点半钟才开。我们把船票都买好了,但离开船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就乐得在运河边上走来走去地看看江南风物。
昏昏的运河上面,浮着无数的小航船。船上有种着花的,种着菜的,养着鸡的,养着狗的。这种纯粹地以水上为家的生涯,我在四川是从不曾见过。我在日本时,看到日本人惊奇地介绍,我也惊奇了。我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是呈在眼前了。
流浪人!真的要这种人才可以算得是流浪人罢?他们没有一定的故乡,没有一定的驻足处,在水上流来流去,那儿黑了便在那儿睡,那儿病了便在那儿死。他们是纯粹的动物性的,没有带丝毫的植物性。他们羡不羡慕那岸上的杨柳哟,那岸上的杨柳又羡不羡慕他们的生活哟?——不对,我的无聊的诗兴又要发作了。
水是浑浊得不堪,人是纯粹的动物,杨柳是枯槁了的。一篓一篓的黑煤炭压在两人的肩上飞也似的走,飞也似的走……
C指着一个年轻的——怕只十四岁光景——担煤的人对我说:“这个人的面孔很清秀,很像我的一位表弟。我的表弟,家里很有钱,现在在中学校读书,每天每天都是由包车送去,包车接回,但这位小朋友却在这儿担炭!”
C说时觉得很有一番感慨的样子,其实他担炭也还不那么担得起呢。担炭的有五六对人,我们数着,别人要担三次后,他才能来回得一次。我们已经很诧异了。到后来才知道他担一次要息一次,中间一次是和一位老人对掉的。老人不消说也是担一次息一次了。
十四岁的童子和六十岁的老人,在运河边上大汗淋漓地担着煤要饭吃!——诗人!你面皮比城墙还厚的诗人,你的饭吃饱了,你立在那儿要做诗么?
自己很想把刚才吃下去的两碗面和几碗豆腐酪一并用手挖出来了。……
“轮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这不就是轮船吗?”
“唉?!”
我上了轮船还在问轮船。原来从无锡到宜兴才是不经过太湖的,我们所乘的“轮船”仅仅是在运河中通行的一对划子。这种划子,假使不是下江人,恐怕谁也不会有“轮船”的观念罢?一只有蒸气机的在前面拖着,拖着后面的一只坐船。坐船上面也有房舱,也有客舱,也有大餐间,更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坐位叫做烟篷。我起初听说烟篷在船顶上,而且价钱最便宜,便主张买了烟篷票。但谁知走上船来一看,所谓烟篷是坐在船篷上几乎连腰不能伸的一种坐位,头上还顶着一道布篷。像这样的第四阶级实在不敢领教了。于是又才改了房舱。房舱比大餐间还要贵。原来房舱是在船的两侧的,相对的两个木板铺位上只能坐四个人,靠着后壁有一个小小的长台,四只脚是放在两边铺上的。所谓大餐间便在房舱后面,是两个房舱打通了的一个大间,里面铺位多,可以多坐几个人,所以大餐间反比房舱还要便宜了。所谓客舱呢,是在房舱前头的一个通间,比大餐间的坐位更多,所以价钱更便宜了。
我们把烟篷票退了,改坐在元号的房舱里面,我们在这船上算是做了一次元首了。不过这船上的元首实在比中华民国的元首还要不好做。五尺立方的一个房间,立的时候不能抬头,睡的时候又只是两张木板。一个门道只有三尺高,从这门进去还要下几段阶段。这与其说是房间,宁可说是崖洞呢。从这崖洞望出去。所能望见的不过是些衰败的草岸。水是浑得不像样子的,轮船走过时所卷起的潮浪把水里藏着的一些瓦砾的遗尸卷上岸头,又跌落下去。门外的过道还没有一尺宽的光景,烟篷上的先生们时而把两只火腿吊下来,把下衣一揭开,便立在门下小解。很有些明哲保身的,深怕跌下水去,连把一只脚踏在船边上也都不敢,小心翼翼地把背弓着紧紧靠着船壁,然后洒起杨枝露来。露水刚好洒在船边上,从舱口溅进舱来可以溅在你的脸上。但你把他有什么办法呢?不怕你不便的就哇啦你的不便,但是他便的也应该图他自便。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要谈几句正经话了,我们中国人广行方便的程度,实在有些出人意想之外的。吃的水道下面便是粪坑,睡的枕头旁边便是马桶,东方人的超然物外的精神,真正是超之乎其所不超了!譬如就在这小小的鸭子船上罢,既是大餐间也有,为什么不安放一个尿缸,或者凿一个行云流水的圆洞呢?男的先生们怕得连船边都不敢踏,懒得连向船尾去的几步路都不敢走,他们实在是大便而特便。但是女的娘娘们却怎样呢?我恐怕就有些不便了罢?她们因为有这点不便,或者会至于一天两天也得不便。啊啊,“苦矣”,蹐跼在烟篷的先生们的屁股底下,在脑筋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些事,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写下去了。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再写文雅一点罢!
“这船怎走得这样慢呀?到宜兴去究竟要几个钟头?”
“足足要九个钟头。”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
“要走一百四五十里路呢。”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怪不得连动也不见动的一样。”
“已经要比那些木船快得多了。”
“你念过李太白的诗没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我也读过,‘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呢。”
“啊,那是上水船呢,那正形容得四川的下水是很急的。要是下水船,在我们四川的确有一日千里之势。我最初出省的时候从我家乡的乐山县城坐船到重庆,只有三天多点的光景便到了。走旱路是要走十天的。那是大水天,船走起来真是痛快,只见两岸的山和两岸的树在左旋右转着倒退。最有趣味的是船到宜宾的时候,在那儿的城墙东面,金沙江的水从西南流来,跟岷江相汇。岷江的水是青的,金沙江的水是红的。金沙江红得就和鲜血一样,浩浩荡荡地流来,一和岷江相汇,便刀斩斧断地当下消灭了。河面立地浩大起来,岷江的青水浮在上面,金沙江的红水都藏在下面去了。但是青红两水在水面下的激动是难以形容的。水面上才看见是一汪青水,但不一刻便涌出血红的花朵来了,真像在开花的一样,在开千叶牡丹。有声有色地开着,滑啦,滑啦,火火火火火,花花花花花,有声有色地开着,开着。在浩大的河面上起初只开出三五朵,渐渐开大起来,渐渐开多起来,一列一列地,一列一列地增加起来,增加起来。青的水面渐渐要被花开满了,花开满了,花花花花花花……一河都是血花。河风又非常浩大,血河里的漩涡单是直径便有四五尺的光景。我乘的是一只小船,载子又没有十分载平稳,被风横腰一吹,骨噜噜地便落在漩涡里打了一个旋转。刚好出了漩涡,又被风横腰一吹,又骨噜噜地落在别一个漩涡里,又打一个旋转。那种凄怆的状态,煞是怕人!在那儿的岸上,又独于是没有草木的、赤裸的山崖,呈着惨红的肉色,就好像人把皮肤剥了一样。我平生遇过不少的怪事情,都没有那时候的心绪凄惶悲壮呢。这儿的水那里会说得上来哟!”
我大吹而特吹地吹,把C好像骇倒了。他只是圆睁了好几次眼睛。但我在这儿要稍微打一点折扣,这个光景是我十三年前的回忆了,初从乡里出来的人还没有见过世面,因为惊惶过甚,或者有形容失实的地方。总之至少七成总还是有的罢?再要讲价我就不干了。
“已经几点钟了呀?”
“快三点钟了。”
“四,五,六,七,还有四点多钟;怎么办呢?一本书也没有带来”
“写罢。”
“写什么呢,”
“写小说罢!”
“晤,写写小说。小说是要好写些,一写就跟泻肚子一样,滔滔不尽地源源而来。(又来了!但是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头上顶着的是别人家的屁股呢!)”
“那就写罢!”
“写呀!写呀!”
“昨天在往沪宁车站的电车里面。
“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和一位白胖白胖的中年妇人(怕是她们的妈妈)坐在我的旁边。
“电车是满了员的。
“车过大马路的时候,有位很颓丧的中年男子搭上车来,一挤便挤在年长一点的(有十六七岁光景)姑娘面前站着。
“这位中年男子把头一埋便擤起鼻涕来。不幸,或者是他的大幸,他的鼻涕飞溅到姑娘的衣裳上去了。青绸羊皮袄的脚边上带了一珠,中年男子赶快把手绢拿出来替她揩了。姑娘又把左脚翘起来,绿色的绒线鞋子上又有一珠。中年男子又赶快把一只手去接着她的脚,又用手绢去替她揩了。揩了之后,——啊,完全出人意外!这位中年男子把那张乌黑的手绢立地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去了!
“啊,他到底是在揩自己的鼻涕,还是在闻那姑娘脚上的香气呢?
“他到底是通常不爱干净的人,还是有点变态性欲的所谓近代文士呢?——
“我这个疑问无法解决,我只看见那白胖白胖的中年妇人白了中年男子两眼。”
我把那个靠壁的小写字台,取来放在铺位上,拿出我在日本学了十几年的席地而坐的功夫,便在铺位上盘坐起来写了这一篇,——什么呢——不成**的短品。我做文章的惯病是先做好文章再安题的,我做好了,回头在前面写了“一个疑问”。
当我在写的时候,我看C也在写。他是躺在铺位上,用铅笔在日记簿上写着的。
两人都没有话说,再写罢!
“朋友们在‘消闲别墅’吃夜饭。
“席终我去小解的时候,只能容一个人的便房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先在了。我只得在门外候缺。先来的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一个人,他不管我是在门外等什么,一手把我拦开,便一手把门柄握着了。我只得又在门外候缺。
“接着又来了一个人,又用同样的态度把我拦开了。这样接连地换了五个人,我看见又有一位穿西装的先生匆匆忙忙地跑来了。哦呀,不得了,我这回不能再讲无抵抗主义了!西装先生一来,我便先挡着他。
“我说里面已经有人,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半天了。
“不知道他是聋子呢还是不懂我的话,他把我一手拦开,不等里面的人出来,便先跑进去等候着了。
“我不禁冒了火,在门外便大声地责骂:
“你们太不讲公德!别人在门外等了半天,你们只图自己的方便!
“这位西装先生却很有点娄师德的精神,不怕我在外面就如何的骂,他只悠悠然洒着他的尿,一点也不作声。
“他出门来了,我的气还没有平,我还骂了他几句。
“但这位西装娄师德不唯没有作声,竟连头也不抬,匆匆忙忙地又跑了。
“我自己倒惭愧了起来。
“我觉得我这人真是野蛮,一开口就要把人得罪。
“嗳,像我这样动辄得罪人的人,无怪乎在我们的礼让之邦,要连一个洒尿的机会也得不到了!”
又写了一篇。这安什么题呢?雅致一点的是“如厕”,粗鲁一点呢是“没有洒尿的机会”。不过这样一来便会把人骇倒了。有人说屎尿等字是不可以入文的。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特性,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拉是可以拉,但你在文章上写却不准你写的。为什么呢?是尊敬屎和尿吗?是和怕犯圣讳一样,犯父讳一样,不敢犯它吗?不管!不管!现在连丘二先生也都拉到了粪坑里了!直捷了当些罢,就写“没有洒尿的机会”。
我把题写好了,回头去看C时,他倒在梦见丘二了。他靠在壁上,把拿着铅笔和日记簿的两手叉在胸上,已经颓然地睡去了。他的口是张着的,脸色有几分灰青,我不禁惹起了几分伤感的情趣。
啊,C君哟,你也未免太可怜了!你本是学农的,犯不着要来做什么文人,在中国的现代要做文人,是等于自杀呢!
我想起他这一年来的失业,他在虹口小菜场上替别人做过几个月的店阿大,后来又去为教会的先生们整理过几个月的圣经。在江浙未开火以前他本是要往奉天去就一处农场的职务的,但不幸江浙开起战来,接着奉直也开起战来,于是他的行期就和中国的统一一样,无期延期了。他要侍奉母亲,要扶助两个妹子,而他却也和我一样在上海市上做了一个无业的流氓。啊,他这半年来恐怕也有些倦于营生了罢……
啊,太无聊了!太无聊了!还是写!还是写!
“在上海能够起早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经验罢?
“无论在那处的十字街头,只要过往的人多的地方,在一个街角上总有一个卖饭团的人。赭红色的深桶盛着一桶热饭,只要你把铜板给他,他便捏个饭团给你。你如果喜欢吃油条,也可以叫他把油条夹在饭团的心子里。
“在这卖饭团者的旁边,必定还有一个卖臭油豆腐的人。一个铜板两个,他替你盛在碗里,用剪刀剪碎,加上羹汁,再加上佐料。这便是你吃饭团的人的清羹。
“自己的铜板只可以够买饭团的人,买了一个饭团,便捧着一面啃一面走开了。
“有的铜板还有些剩余时,便要围到这油豆腐担上来,吃得非常起劲。
“油豆腐担上大抵还放着一大碗猪皮,煮熟了的。这更是一种盛菜了。
“买了饭团,买了油豆腐,还要想吃点荤菜的人,便要来吃点猪皮子了。
“我刚从日本回家的第三天,那时我还住在二马路的一家旅馆里面。清早我一个人出去想买点吃的东西,我在石路和四马路交叉的地方,在一只街角上便看见了这两种摊贩。
“有一位穿得很褴褛的男子走来,他是黄包车夫,或者工人,我不知道。
“他走到油豆腐担上来,在一碗猪皮子里面,挑选又挑选地选了三点猪皮。
“他问卖油豆腐的人:‘格个几滴盐呀(这个几个钱)?’
“‘四个铜板。’
“‘四个铜板?吃弗起!吃弗起!’
“‘吃不起就拉倒!’
“卖油豆腐的人忙着去应酬别的主顾,说的时候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想吃猪皮的人,把三点猪皮子睁着眼睛看了好几眼,咬紧牙关吞了好几次口水,又才没精打采地走了。
“这儿有一个教训:
“世界上有吃猪肉而不吃猪皮的人,也有想吃猪皮连四个铜板也拿不出的人!”
我这笔就好像上了肥料的大葱一样,只是冲呀,冲呀,不管它好好歹歹总已经又写了一篇《四个铜板》。我素来是文思很迟钝的人,今天是怎么搅起的呢?是谈屎谈尿的太谈多了,真的上了肥料吗?还要想写呢。我昨天清晨想写的东西因为事忙还没有写出来,索性在此一道写出罢!以后怕没有时候,以后怕会忘记了。
我这回先写了一个题是“两种人情的滋味”。
“我这回回上海来没有用娘姨了。
“我不用娘姨的原故,并不是在讲什么人道,也不是在讲什么经济。我固然是没有多少钱,但要在上海用人觉得比不用人还要不方便。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上海的娘姨叫‘三珠’。
“我不知道怎么叫做‘三珠’。
“他说:她们初来试用的三天是‘滚盘珠’,见事就做,异常勤快。三天做满了之后把契约一定好了,便成为‘算盘珠’了,你要拨一下,才肯动。再住久一些便要成为‘定盘珠’,你就拨也拨不动了。
“这三珠的经验我去年在上海住过一年,是已经领略过的。不过我的经验还有超出这三珠以外的。她们不肯作事情我觉得还不要紧,最令人伤心的是:你待得她们愈好,她们愈见不好起来。盗窃、轧姘头、引狼入室,无所不为。这岂不是最令人伤心的吗?
“出了钱去买伤心事,我何必做这样的傻子呢?所以我这回回来便想暂且不用娘姨了。内事由我女人料理,外事便归我自己听差。
“昨天清早我往八仙桥去买小菜,我左手拿着一个菜篮,右手拿着一张包单。
“我身上穿的是在日本穿过十二年的一套学生装,外面套了一件破大衣,我的一顶棕黄色的骆驼绒鸟打帽也是一九一四年在东京买的。
“小菜平常是隔两天买一次的。这回因为要到宜兴,不得不多买一些。
“我买了两斤猪肉、一匹腌鱼、一棵白菜、两斤白糖,便放在小小的菜篮里。
“我又在一位很慈和的老妈妈面前买了一些塌菇菜、菜苔、芹菜、豌豆苗。买了一大堆,我便请她替我包在包单里。
“她一面包一面向我问道:大师傅,你在啥地方烧饭呀。
“我说:我在环龙路烧饭。
“——你以后要买只大来些个篮,用包袱包会把菜搁坏个。她很亲切地教了我一番。
“我说:好的,我随后要买。
“她把菜包好了,递给我的手里,她还说了一句:好,你明天再来呀。
“我也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好,我明天再来。
“她和我只这样平平淡淡地谈了几句话,但我很感谢她,我觉得她在关心我。她的对于我的一点关心,我觉得是真正的人情的滋味。”
我写到这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一位茶房拿了一盏小洋灯下来,放在一只屋角上。这盏洋灯是和邻接的房舱通用的。昏黄的灯光照在室里反觉得更加黑暗。我不想再写了。C也已经醒来,我把我写的东西送给他看,我希望有些地方可以惹他发笑,但他很严肃地看了一遍,连一笑也没有笑。我觉得我自己是失败了。他把不全的《两种人情的滋味》读了之后,觉得也像玩味了一下子,他又问我:
——你这才有一种呢,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是我把小菜买好之后走到街上去叫黄色车。我叫着一只黄包车问他多少钱?他说要四只角子。平常由八仙桥坐回环龙路是只要八九个铜板的,四只角子照现在的时价算起来该合六十四个铜板了。我哑哑唔唔地说了他一声。他回问我要几个铜板?我说八个。他一减价便跌到十个铜板上来。我更还他九个。在我们正在讲价的时候,另外又有一只黄包车飞也似的跑来了。“啥地方呀?啥地方呀?”他不住地只是问。我说是环龙路。“环龙路十个铜板侬还弗要阁啊!”他抢白了我一句,白视了我两眼,又飞也似的拉着车子跑了。所谓还有一种人情的滋味,便是这一种了。我觉得这位黄包车夫也是在关心我,但他对于我的这种关心,几乎使我流出了眼泪。
——你还是把它继续写下去罢。
——不想再写了。
——你近来很写了些这一类的东西,我觉得很喜欢。
——这类东西我以后想多写一点。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我以后要改变了,我要把头埋到水平线下,多过活些受难的生活,多领略些受难的人生。我在这里虽然开不出什么美的好花来,但如路旁的杂草那样,总可以迸发几株罢?遇着别有会心的周茂叔,他是不会芟夷它的呢。
——你这个态度我很赞成。前几月我在勘校圣经的时候,我看见耶稣有一句话:“你要把灯光点在斗上,不要点在斗的下面。”他这句话,我看我们中国人无论是耶稣教徒与非耶稣教徒,都是实地奉行着的。我们中国人,凡为有点光的,谁个不把来点在斗上呢?所以斗下的生活便愈见黑暗了。我想做一篇小说,取名《斗下的灯光》。
——唔,好个有意义的题名,单是这五个字已经是杰作了。
《斗下的灯光》的内容是什么,C倒还没有说出。在狭隘的斗室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对我却另外说出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来。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上春,我也正尝着失业的痛苦的时候,在家里闷着怎么也受不过,便向母亲讨了六块钱来,瞒着她说往苏州去散心。我到了苏州便去买了些杂货,如像假金戒指、洋线、花针之类。我另外又买了一套短衫,便装扮成一个行商,到太湖的东洞庭山去。我在山上住了将近一个月,那儿的生活是十分朴素的。那儿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有十分雄浑的自然。我靠着卖杂货为生,白昼便往四山去跋涉,晚来便宿在一家旅店里。旅店的主人只是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最有趣味的还有一位张三。这张三是崇明岛的人,他原是布商,他家里是有妻室的。他在三年前到洞庭山上来卖布,便寄宿在这家旅店里。不久之间他对这旅店的女儿发生了恋爱,他布也不卖了,家也不顾了,每日只是呆在旅店里,承望那女儿的颜色。他在店里住久了,馆账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把他所有的布都押给老板娘子去了,他还是不想回去。后来他竟替那旅店打起杂来。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挑水是张三,斫柴是张三,烧火是张三,煮饭是张三,挑粪是张三,种土是张三,养猪是张三,割草也是张三。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张三说;他只要在那女儿面前,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快活。但可怜那女儿却不爱他。我在要下山的时候听说那女儿要嫁人了,我还剩下两个假金戒指,我一并送给她去了。
——她怕反而在爱你罢?
我这么问了一声,但C只是笑了一下。他的六块钱的本钱,就在洞庭山上生活了几个礼拜之后,说是回到家里时还剩下了两块。这两块钱他便拿来买了一些新文学的书,其中一本是《茵梦湖》。他爱《茵梦湖》几乎成了一种怪癖了,从出版买起,一直买到现在,版版都有。他就是从那回游过洞庭山之后,才突然嗜好起文学来。他的《烦恼之网》和其他的作品都是在那回以后才动手写的。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一天的厌烦都丢到脑后去了。我劝他立刻把那回的事情写出来,他也满高兴地答应了。我很希望在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中会有一部杰作出现呢!
啊,随处都是绝好的文章的资料!我们中国乡间僻境的国民生活的自然风光,尤其是未经开辟的宝藏。我们中国的新兴的文艺家哟!你们为什么定要想跑到巴黎,跑到德意志,为什么定要龟藏在你自己的生活里,做些虚伪的表现呢?
宜兴到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点到了。
黑暗,路烂,臭不可堪,这是宜兴给我的第一印象。
下船的地方听说是东门的轮船码头,黑暗中被C引我走过一条狭巷,路是看不见的,皮鞋的下面只觉得滑烂难行。路的两边怕一定有茅房罢?弥天的奇臭哟!
昏昏茫茫地跟着走进城,走进了一家旅店。刚进房门时还有人在床上抽大烟,邻室又有两台马将。我真是有好几分不高兴了。听说烟、赌、酒是宜兴的三害,想来倒不止宜兴是这样罢?
但是哟,那管得这些闲事情!只要有松菌和黄雀吃就好了。——读者诸君,你们怕已忘记了罢?连我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我们到宜兴来是要调查江浙战事的遗迹,兼带着吃松菌和黄雀的使命的。黄雀是什么我不知道,松菌我在日本吃过,但是日本的松菌,植物学家说是日本的特产,怎么在我们中国的宜兴也有松菌呢?这是偶尔的同名,还是根本是同类呢?这个问题使我在想吃之外添了一种好奇心。于是乎我们刚好看定了房间,便回头走到一家面馆里去,想吃松菌和黄雀。
面馆门前杀了不少的鸭子,很肥很白的挂着。有两个人围着一个大木盆,盛着热水,很热心地在水里撬鸭子的毛。
C走进店时开首便问有黄雀没有。
店里人答应说时节已经过了。
又问松菌。松菌也没有了。——啊!失掉了一大半的希望!这松菌假如和日本的是一样,在植物学上不也是小小的一个发现吗?
我们只得叫了两碗面,又叫了两碗蒸鸭的“浇头”——原来宜兴人吃面,无论是鱼是肉都是不放在面里的,另外用小碗盛着,叫着“浇头”。蒸鸭的滋味还不错。我们一面吃着,一面闲谈。我对于松菌总有迷恋难舍的关怀,便先问C究竟是什么形状。C说得很模糊,好像和日本的松菌终是两样。——不管是一样也好,是两样也好,我把这个小小的问题寄放在这儿,以后如有到过日本的人又到宜兴来,遇着有松菌吃的时候,在浅斟细嚼之余,请把这个问题来吟味一下罢。说不定还有一位“理学博士”的徽号在等着你呢!
宜兴的吃食店真是多,每十家街店怕有八家是卖食物的,最多的尤其是鸭肉面馆。
——宜兴人是很爱吃的吗?我问着C。
C在未答应我之前,便先叹息起来了。
——嗳,我虽然是宜兴人,但是我对于宜兴人实在是再憎恨没有的。宜兴人还是“人”吗?他们清早起来没有一个钱的事情可做,抱着一个茶壶便上茶楼。在茶楼上当了半天的神仙,接着去上馆子了。酒、面、鸡、鸭,吃得不亦乐乎。我们宜兴人是定要吃早酒的,全城的人吃蒸鸭每天要吃好几百头。吃了又怎么样呢?上私娼家里去打马将,或者打叶子牌。打了又吃,吃到夜深了,高兴的时候在一二点钟时回家;不高兴的时候便睡在私娼家里。这样便是宜兴人的一天!明天起来又是照样的一遍!嗳!
——这是有钱人的生活,没钱总不会是这样罢?
——仅仅是程度的差异罢了!
——年轻的呢?
——嗳,更难说!宜兴人是不讲究读书的。顶好的把中学一弄毕业了,便回家去当少爷。少爷跟着老爷学,抱茶壶,上茶楼,进酒店,嫖私娼,打马将,抽大烟,……这便是少爷的“大学课程”。当不起少爷的呢便当“揪脚。唉,真丑!真丑!
——什么叫“揪脚”?
——这是我们宜兴话。我们宜兴人说拉是揪。这种“揪脚”是打不起牌,站在旁边抱膀子的,打牌的人打罢随便赏他点子钱,他也满高兴地又拿去吃喝。这便是我们宜兴人的“揪脚”,我看真是“丑脚”呢!
C说得意外的愤慨,我也很受了意外的感触。宜兴人的精神像这样无形地消颓下去,不比五百倍杨春普的兵和白宝山的兵的骚扰还要厉害吗?
这儿明明预告着一个剧烈的阶级战争。宜兴人这么好吃,他们的吃食是从什么地方取来的呢?宜兴人又这么懒惰,他们的吃食是用什么方法取来的呢?聪明的读者哟,你们可以知道了。一个阶级吃一个阶级。有一个吃的阶级,同时便有一个被吃的阶级。田地里劳苦着的农民,一天一天地被城里的坐食阶级吃食,他们的血汗熬尽了,剩着的枯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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