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夜悟耕 (第3/3页)
先说,额角的浅痣在应急灯下发亮,像颗小小的星;李小峰咧嘴笑,嘴角的梨涡陷进去,露出两排的白牙,抬手挥了挥,掌心沾的墨渍在光里显出来,是刚才记笔记时蹭的,还带着点湿,像朵小小的乌云。
“杨建华。” 棚子内侧传来声音,背对着肖童的人转了身,动作慢悠悠的,脚边摆着双半新的黑布鞋,肖童眼睛猛地亮了,攥着电饭煲提手的手松了松,声音里裹着点意外的热:“杨老板!” 她认得这人,是在金山广场卖老北京布鞋的,去年冬天她的棉鞋开了线,还是他帮忙缝的,针脚比她自己缝的还整齐。
“刘威斌,供电局的临时工。” 说话的人拍了拍橘红色工装,布料上的机油印子像片小云彩,不规则地散着。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串的红绳,红绳上拴着颗磨圆的木头珠子,油亮亮的,该是戴了很多年。他见肖童盯着红绳看,忽然笑起来,门牙两边的小兔牙露出来,白得晃眼:“偶尔也客串‘修灯匠’,棚里这几盏应急灯,都是我上周刚换的镇流器,保准亮到后半夜。”
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站起身,椅子腿蹭着地面发出 “吱呀” 的响。圆乎乎的脸盘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透着健康的粉,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鼻尖还沾了点墨点,像只小花猫。他抬手想扶眼镜,脑袋 “咚” 地蹭到棚顶挂着的旅行袋,撞出 “哗啦” 一声轻响,里面的袜子掉出一只。他赶紧把头往下缩,耳朵尖都红了,忙着朝肖童点头,下巴差点碰到胸口:“彭老三,也、也可以叫我彭炳坤…… 大家都叫我彭老三。” 声音瓮声瓮气的,像含了颗没化的水果糖,透着憨实。
肖童看着他憨慌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挨个朝几人欠了欠身。刚才进门时攥得发紧的掌心,这会儿沾了点从瓶身蹭来的潮气,凉丝丝的,倒把那点拘谨冲散了些。棚里的光暖,人的声音也暖,连空气里的墨香混着机油味,都透着股踏实的热,像回到了场里的宿舍,工友们围在一起聊天,连呼吸都觉得顺畅。
刘威斌从棚后搬来把竹椅,椅腿缠的铁丝刮过堆袜子的塑料布,“刺啦” 勾出几缕细白的棉线。他把椅子往过道里塞,窄得刚够坐下,竹椅腿蹭到肖童的布鞋底,带起点泥星子,“唰唰” 声混着棚顶的雨声,倒不显得吵。“师傅说你是这个地摊群里不一样的人。” 他挠了挠头,笑得有点腼腆。
“师傅?” 肖童怀里的电饭煲往下滑了半寸,塑胶提手早被手心的汗浸得发黏,她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锅身蹭到腰侧,凉得让她呼吸顿了顿。这两个字像颗泡过温水的石子,砸进心里时不疼,却漾开一圈软乎乎的麻,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
离开场里的那年她还不到花信年华,捆着高高的马尾,穿蓝色的工装,袖口总沾着粉笔灰。在工会写黑板报时,工友们都喊她 “肖师傅”,连厂长路过都会说 “小肖写的字真精神”。后来摆摊听惯了 “老板娘”“摆摊的”“喂”,连自己都快忘了 “肖师傅” 这三个字,它们被埋进旧工装口袋里,跟着褪色的粉笔头、磨破的手套一起,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就是师傅啊!” 彭炳坤往前凑时,带倒了桌边的铅笔,“嗒” 地砸在笔记本上,墨点溅开一小片。他慌忙去捡,黑框眼镜滑到脸颊,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比划,胳膊肘撞得桌子 “晃” 了一下:“宁师傅给我们讲律法,您在厂工会那黑板前教我们写字,那黑板比这张木桌还宽多了!您写美术字,红粉笔勾边,白粉笔填色,画的斧头镰刀比年画还亮,忘了?我那时总跟在您后头!”
棚外的雨声忽然轻了些,像是被回忆挡在了铁皮外,只剩下棚顶 “哒哒” 的轻响,像在伴奏。肖童望着彭炳坤圆乎乎的脸,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刚进厂的小徒弟 ,才十六岁的模样,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总把粉笔掉在地上,弯腰捡的时候头发会垂下来遮住眼睛,写 “彭” 字总把中间的 “口” 写得太大,活像个鼓起来的肚子。
她的指尖无意识蹭过电饭煲外壳的漆痕,边角早被磨平了,此刻却像沾了点粉笔灰的暖,带着淡淡的石膏味。原来有些人和事不是真的忘了,是等着某个熟悉的声音、某个像极了从前的模样,轻轻把它们从时光里拎出来,掸掸灰,还是热的。就像这电饭煲,就算漆掉了,照样能热饭;就像那些日子,就算过去了,照样能暖人。
女主人端着搪瓷杯走过来,杯沿冒着白汽,氤氲了她的眉眼。杯身上印的梅花早褪成了浅粉色,花瓣的纹路都模糊了,却还能看出当年的艳丽,杯柄处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常年摩挲的痕迹。“喝口水暖暖身子,” 她把杯子递到肖童手里,指尖碰了碰肖童的手背,像妈妈碰女儿的手。
肖童把电饭锅夹在腋下,双手接过杯子,热气扑在脸上,暖得她眼睛都有些发潮。忽然懂了那些梅花的意思。不是要守着多金贵的东西,是守着点没被日子磨掉的 “实在”:是工会黑板上没擦掉的粉笔字,是电饭煲里没凉透的余温,是有人记得你曾是 “师傅”,是有人愿意在雨夜里,围着一盏应急灯,把法律条文讲成家常,把旧时光唠成暖话。是寒梅斗雪时的那点韧,是日子难过时的那点暖,是不管走多远,都有人记得你的根。
雨还在棚顶 “哒哒” 地敲着,白汽从搪瓷杯口飘出去,漫过啤酒瓶里的红梅,沾了点花瓣上的银粉,像落了层细雪。肖童抬头时,正看见宁德益指尖夹着烟蒂,衬衫上那朵白线梅花,在应急灯下发着淡光,和啤酒瓶里的红梅、搪瓷杯上的浅粉色梅花,悄悄叠在了一起,在雨夜里开得格外艳。
她低头喝了口热水,暖意从喉咙滑到心里,顺着血管流遍四肢,连指尖都暖了起来。看着棚里的光、身边的人,还有那本闪着金光的红皮书,忽然觉得,这雨夜的棚子,比家里还暖和, 那些藏在旧工装口袋里的日子,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记忆,从来都没走远。它们就藏在电饭煲的余温里,藏在梅花的纹路里,藏在有人喊你 “师傅” 的声音里,在每个需要温暖的时刻,悄悄冒出来,暖得人鼻尖发酸,心里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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