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河水寒 (第3/3页)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居然还保存完好,里面的东西没湿。皮囊里是些瓶瓶罐罐,还有一把小刀和一根缝衣针。
“按住他。”老张对沈清辞说,然后看向李浩,“忍着点。”
李浩点点头,咬住一根木棍。沈清辞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老张把小刀在火上烧红,然后毫不犹豫地切开了伤口周围的腐肉。李浩浑身一僵,闷哼一声,咬着的木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脓血涌出,发出恶臭。
沈清辞别过脸去,不敢看。她能听见刀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能闻见焦糊的味道——老张在用烧红的刀烙烫伤口止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结束时,李浩已经昏死过去,浑身被冷汗浸透。老张也满头大汗,用剩下的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清洗伤口,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老张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看着昏迷的李浩,又看看跳跃的火苗,突然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一路走来,她以为已经习惯了死亡,习惯了失去,但每一次,那种痛楚都新鲜如初。
“我们会到重庆的。”她突然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谁许诺。
老张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重庆很远。”
“再远也要去。”
老张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为了那本书?”
“不止。”沈清辞说,“为了张家庄,为了船夫,为了所有死在路上的人。”
老张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吗?”
沈清辞摇头。
“从滹沱河到黄河,要穿过三道封锁线。过了黄河,是中原,日本人、伪军、土匪、溃兵,什么都有。再往南,过长江,才能到重庆。”老张数着手指,“这一路,比你们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都难。”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沈清辞问。
老张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谁?”
“我媳妇。”老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张家庄被烧那晚,她把我儿子塞进地窖,然后对我说:‘守义,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盯着火苗:“但她没说,活着这么难。”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是苍白的,承诺是虚假的,在这尸横遍野的世道,所有的语言都轻如鸿毛。
“睡吧。”老张说,“明天还要赶路。我会守夜。”
沈清辞确实累极了,靠在石头上,很快就沉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梦见了很多东西:上海的霓虹,报社的油墨味,母亲温柔的手,父亲严肃的脸...然后所有这些都破碎了,变成燃烧的村庄,变成冰冷的河水,变成船夫最后的怒吼。
她在梦中哭泣,但醒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动静让她惊醒。睁开眼,天还没亮,火堆快要熄灭了。老张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添柴。李浩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怎么了?”沈清辞小声问。
老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沈清辞也竖起耳朵,听见远处的狗吠声——不止一只,而是一群。
“追兵?”她紧张地问。
老张摇头:“不像。应该是附近的村子。”
但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声和脚步声。老张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火堆:“走!”
沈清辞扶起李浩——他醒了过来,但还很虚弱。三人踉跄着往树林深处跑,但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在那边!”
“别让他们跑了!”
是日语!日本兵追来了!
“分开跑!”老张当机立断,“我引开他们,你们往南!”
“不行!”沈清辞想反对,但老张已经朝另一个方向冲去,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这边!追!”日本兵的喊声果然朝老张的方向去了。
沈清辞咬牙,扶着李浩往南跑。李浩的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整个人靠在沈清辞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撑着他跑。
但他们跑不快。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树林,像死神的眼睛。
“放下我...”李浩喘着气说。
“闭嘴!”沈清辞吼道,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一颗子弹打在她身边的树上,树皮飞溅。沈清辞脚下一软,和李浩一起摔倒在地。
完了。她想。这次真的完了。
但想象中的子弹没有射来。相反,身后传来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夹杂着日本兵的惨叫。
沈清辞回头,看见了一幅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老张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端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步枪,正朝追兵射击。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尊雕塑,破烂的衣衫在风中飘扬。
“走啊!”他朝沈清辞吼道,然后转身,冲向追兵最多的方向。
沈清辞看见他中弹了,一颗,两颗...但他没有倒下,而是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吞没了老张的身影,也吞没了冲上来的日本兵。
沈清辞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团火光。李浩挣扎着爬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紧。
远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日语呼喝——爆炸引来了更多的日本兵。
“走。”李浩说,声音嘶哑,“别让他白死。”
沈清辞机械地站起来,扶着李浩,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南跑。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老张站在火光中的身影。
那个从地狱归来的守夜人,用最壮烈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守望。
天亮了。
沈清辞和李浩躲在一个山洞里——又一个山洞,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了。山洞很小,勉强能容纳两人。洞口被藤蔓遮掩,暂时安全。
李浩靠在洞壁上,脸色灰败得像死人。沈清辞检查他的伤口,发现绷带又被血浸透了。她拿出老张留下的草药——最后一点了——给他换上。
“他会死吗?”李浩突然问。
沈清辞知道他在问老张。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李浩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落。这个一路坚韧如铁的男人,终于流下了眼泪。
沈清辞没有安慰他。她也想哭,但眼泪好像流干了。她只是默默地包扎伤口,然后把最后一点干粮——一块被水泡烂的饼——掰成两半,递给李浩一半。
两人默默地吃着,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完后,沈清辞从包袱里掏出那支汉阳造,仔细擦拭。枪很旧了,枪托上有划痕,枪管里有锈迹,但还能用。
“你做什么?”李浩问。
“学着用。”沈清辞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老张说得对,这世道,活着比死难。但既然要活,就得学会怎么活。”
李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我教你。”
“不用。”沈清辞拉开枪栓,检查枪膛,“我看你用过。三点一线,肩膀抵紧,扣扳机要稳。”
她把枪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
洞外,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滹沱河在身后流淌,带走了一个船夫,一个守夜人,和无数无名的亡魂。
而他们还要继续往南,往黄河去,往长江去,往那个叫做重庆的地方去。
沈清辞想起老张最后的话: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她会活着。
她会告诉所有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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